鹿回头(58)
他们没有任何能欲盖弥彰的理由,因为所有的语言在如此原始欲望产物的场景下,都显得万分苍白。
一媛最终拉出了刘婶,给两个孩子留了一点空间整理好自己,也给了他们三个外人一点缓冲的余地。她想起了银行卡那刚转给舅舅的正好够买一个手机的钱,心里终于闪过了一道惊雷。
她想起昨晚舅舅打来的越洋电话——“一帆竟然让我帮忙给一个同学买手机,说是方便人家复习。一媛,他最近跟哪个女同学走得近吗?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原来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的一往深情。
一媛想起过往种种,几乎立刻落下泪来。她刚要抬手擦泪,却突然被人推开了。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脸上传来,等她自己反应过,一媛已经因为惯性被那一巴掌掼在了地上。
“你这个扫把星!”
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妇女,咆哮着发泄着自己的怒气。她那粗糙干裂到能刮一层猪油的手掌还在不断发麻,大概是因为打人的力气太大,连指尖都在不住地痉挛。
刘婶不管不顾地冲着这个曾经和颜悦色,温婉大方的干女儿说:“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灾星!你就是熊凤青带来的灾星!”
“姐!”
宿舍门“砰——”一下撞开,一帆夺门而出,将被刘婶一掌掼在地上的一媛拉起来,护在身后,几乎是仇视一般地看着眼前的刘婶。
宿管阿姨根本拉不住刘婶那壮硕的身体,只能任凭这妇女撒泼一般的推搡陆一帆。
“灾星!你们害死了我儿子熊鋆!还勾引我儿子熊羽!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是狐狸精!都是熊凤青教出来的妖孽!”
一帆终于忍不住,他回推了一把刘婶,虽然将她猝不及防地推开,可自己也打了一个趔趄:“你自己插足别人,生出他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呢!”
“一帆!!!”一媛猛地拉住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可是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
熊羽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踏出门框,看着走廊上的闹剧,一时间不知该问谁,该从谁开始问起。
“妈……你说我哥……我哥怎么了?”
☆、扬镳
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亦是本应心知肚明的答复,却只等来刘婶狠狠的一巴掌。
“你不争气!你不争气啊!”刘婶声泪俱下,声音同远处的惊雷一道,狠狠地砸在了熊羽的心里,那一巴掌比他从小到大挨过的打都要重,熊羽只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的,连雨声都胀得模糊起来。
只除了刘婶那惨叫一般尖利的叫骂。
“熊凤青不是个好东西!你也学着他一起走歪路!”她哭着哭着,整个人突然伏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爷呀!”
尽管活过50年有余,甚至近一个甲子,可是每个人撒泼打滚的方式,好像一点都没有长进,都是从娘胎生下来时学会的那一套。
一时间,走廊上围得三三两两留校还没有回家的学生,都出来看热闹。宿管阿姨这才惊觉事情不好,连忙上前驱赶学生们回到宿舍,趁机也让自己从这里的修罗场脱身。
熊羽实在难以接受自己脑中对于这短短一幕只言片语的理解,熊凤青也许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妈曾经插足过别人的家庭,他是私生子;他哥哥熊鋆已经死了,而且他的死也许和一媛姐有关系……
最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在场所有人对于这些事情好像都心知肚明,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当初陆一帆和陆一媛如此尽心尽力的帮他辅导功课,甚至还有那算得上雪中送碳的两千元钱,他都看在眼里。莫说他是个很懂知恩图报的人,就算是块冥顽不灵的木石,也该学会感动了。
直到他们正式确定关系,他第一次接收到了来自他哥熊鋆以外的旁人宠爱。他时常想,若是陆一帆没有认识自己,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认识了哪个姑娘,照着他的性格也许会把她宠得上房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能和陆家这两姐弟有交集,一定是上辈子救了什么人才换来这辈子的福报……
原来不是的。
原来他只是坐享其成了别人以命相博,换来的恩惠。
平心而论,熊羽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颜值主义者,他承认他心动的确有陆一帆那张脸的缘故,可是少年人一时的心动上头能管得了几天呢?
若不是经年持久的相伴相携,哪有命中注定的细水长流。
可如今,他那一点感情却在所有动机被戳破,遮羞布被撕扯开的难堪中,忽然就迷茫地不知道寄托在谁的身上。他兵荒马乱地想:“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跟他们这种人在一起久了,就觉得自己从泥巴地里长出来了,不用挣扎着打滚了。”
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呆呆地看向陆一帆:“你能告诉我吗?我说我就信。”
陆一帆沉默了良久,问:“去年暑假,你妈妈去兴安待了很多天是不是?”
熊羽点点头。
“那是去取回熊鋆哥的骨灰。去年的6月8日的安商报上发表了熊鋆哥的见义勇为事迹,但是因为刘婶的要求,没有在南商县里报道。”
为了瞒住谁,熊羽心中已经了然。
“那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会认识我哥呢?”
你们认识他,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呢?
一帆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很是难堪地看了一媛一眼,见她已然哭成泪人,斟词酌句地说:“熊鋆哥……是来找熊凤青的时候认识我姐的,后来……”
一媛终于打断一帆的话,鼓足了勇气站出来,说:“后来,我和熊鋆恋爱,那次为了救我,被学生家长砍中了心肺。”她转头对刘婶说:“婶儿,是我对不起你。”
起初只是为了报复熊峰,哪知后面一往情深,终于难以为继。
刘婶自从从熊凤青那一通电话知道自己儿子的死和一媛有关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以平和心态面对。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摆正心态面对陆一媛,想着人家也是受害者,还千里迢迢而来,尽心尽力地对待熊羽。
可是骤然听到了陆一媛和熊鋆谈了恋爱的消息,刘婶儿脑中最后一根吊着“理智”的千钧线被崩断了。
她可以忍受熊鋆因为救她而牺牲,这样她可以劝勉自己熊鋆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而捐躯;但是她绝不能容忍这份生命的付出中沾染上私情。
这位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道理,她只是道听途说,得过且过,从这辈子吃掉的那么多盐粒中偏执地认为,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奉献的人显然是更为高尚的。
刘婶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上前去,狠狠地推搡着一媛:“就是你这个狐狸精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老婆子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来祸害我们家,祸害我的两个儿子!”
一帆这辈子都不会容忍有人在他面前这样欺负一媛,他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似的,立刻挡在了一媛面前,然后不假思索地反推了回去。
他的力气并不小,还因为那一点怎么压抑也没办法磨灭的火气使得手上的力度突然失了轻重。刘婶脚一崴,突然整个人向着走廊的墙边撞去。
熊羽几乎是肝胆俱裂地冲上去扶住刘婶,然后想也没想就一拳冲着陆一帆的脸而去。
为人子为人弟,没有哪一个人能看着外人当着自己的面打骂自己的血亲。
陆一帆几乎是双眼一闭,用脸生受了他这一拳。他的脸狠狠地偏过去,所有的难堪都和着这一口难以言喻的血腥味,被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他们结束了,一帆茫然无措地想道。
这个念头忽然就抽干了他所有孤注一掷的执拗幻想。他心里涌上来的那无数难以言喻,无法宣之于口的苦衷,和那无意推到刘婶的歉疚,却被熊羽这一拳狠狠地揍回了肚子里。
熊羽也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一帆眼前金星直冒,直等他眼前恢复一片清明,脑中也有了自己的意识的时候,身体已经颓唐着靠在墙上,而一媛一边对着刘婶不住低头道歉,一边把自己的弟弟全须全尾地护在身后,就像小时候他在熊家被熊峰欺负那样。
一帆漠然且悲哀地想:“难道是我欠熊家的吗?凭什么她要为了我,这样低三下四跟外人求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