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淮安并未答话,安静地任由他将自己放在榻上,然后将自己冰冷的双足捉到他衣襟里面去捂。
好像他真的爱惨了自己。
“姜煜……”施淮安喃喃道,“我把水烟全扔了。”
“我知道。”姜煜搓着他的脚踝,“自从我说不喜欢那味道,你就没再用过那东西。”
“嗯。”施淮安敛眸,“所以我现在感受不到快乐了。”
姜煜手指紧了紧:“……若你喜欢,我再叫人去寻,好不好?你不必顾及我……”
“不,不喜欢。”施淮安摇头,“那东西太令人快乐,我觉得害怕。”
顿了顿,他又笑道:“只是我以为,殿下会希望我一直那样快乐下去。”
“那东西腐蚀你的神志。”
“所以我以为,殿下希望我用它。”
“我怎么会?”姜煜诧异道,“淮安,我知道你不该是那样的。”
“那我该是怎样的呢?”
“你本该是……”
姜煜话音一顿。
因为他骤然想起一个被众人遗忘多年的事情——
施淮安,曾经是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举人。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岁中举,轰动全国。
然而次年春闱,却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
待他再次声名鹊起,已是许多年后,他作为祸乱朝政的大阉贼,三言两语迷惑皇帝,处置了一位弹劾他的高官。
可若是那年,他能顺利参加会试殿试……当初走马游街、雁塔题字的状元郎,或许本该是他。
姜煜胸腔内的跳动没来由地快了起来。
——他,他们,糟蹋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了,若非天生聪敏,他一个十二岁入宫的少年,如何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
可怜那双沾满血污的手,本该是执笔的。
“怎……”姜煜眼睛发红,“怎会?”
施淮安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当初我年纪太小,好在乡试后有些名声,一路被同僚照拂着,也辗转入了京。”
念及当年,即便路上受了许多苦,初到京城又水土不服,但少年时心里仍是雀跃的。
“因我家境贫寒,当时身上的盘缠都是乡里人一起凑足……未曾想时运不济,入京第一日就叫人偷了。”
施淮安说着微微发起抖来:“我无处可去,同僚也都是寒士,身上并不富裕……后来有人找上门,说他是朝中官员,愿意接济我一二……我那时天真狂傲,以为自己真可以凭借才名受人尊敬……谁知一梦醒来,翻天覆地。”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惜才……也有人天性恶毒,见不得别人比他好……我那十多年的人生过于顺遂,平日里同僚长辈都极爱护我……我不曾想、也不敢信,这世上竟真有人,能阴险刻薄到那种地步……”
“但我仍然抱有幻想,我以为……至少皇帝,会爱护他的子民。”
“就算他不爱所有子民,至少我……我不是天生的良臣么?”
“只是……芸芸众生,在皇权眼中不过蝼蚁。”施淮安眼中含泪,苦笑着看向姜煜,“殿下,股肱之臣,不如一介下贱皮囊能讨皇帝欢心么?”
姜煜无法回答他。
“我求过他。”施淮安缓缓道,“他若那时放过我,我也可以再等三年。我可以不娶妻,不生子,终生孤寂。我愿为圣上明君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他没有放过我。”
“姜煜,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你。”施淮安轻轻蹬了一下他的胸膛,“因为你能讨我欢心吗?”
姜煜紧紧抱着他的双足。
“是因为你嚼过草,饮过雪。”施淮安轻声道,“你知道这天底下谁最苦,是吗?”
姜煜看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心软。
他忍不住想,若施淮安并未入宫,或许确会成为一代名臣。
……可惜前尘不可更改。
他的命在入宫那一刻起,就已经定了。
施淮安将自己的脚从他怀里抽出来,随后在榻上膝行两步,跪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姜煜,你答应我,寒士进京,应给他们庇护之所。”
姜煜喉咙梗了梗,应道:“好。”
“宦官可用,但要小心用。”施淮安继续道,“他们都是淬毒的刀……而执刀人的手,离刀刃最近。”
“我明白。”
施淮安絮絮叨叨地交代,仿佛要把此生的牵挂都一次了结。
因为他知道今夜之后,姜煜就不会再有耐心听自己讲话了。
人的野心会和手中权势一起增长。
自明日起,姜煜便是一国太子。
他会逐渐把自己踩在脚下。
谁会听脚底下一只毫不起眼的蚂蚁讲话呢?
他们聊到烛火将尽。
姜煜从未这样专注地审视过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