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心电图显示着小男孩儿的心跳不太平稳,他的脸色也因为失血而苍白得过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沈乔,以及他如死人一般的肤色。
那是因为没怎么晒过太阳还是因为太过于虚弱,我猜不准。
我守了小男孩儿一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半夜回家收拾了东西再前来的他的父母,还要认真地守着小男孩儿。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仅仅猜测他是大叔的孙子就足够了。
然后在隔天,在大叔的儿子儿媳簇拥在一起睡着时,我看见在床上的小男孩儿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仍旧显得很虚弱,但目光却非常明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笑了一下,呼吸罩上覆上了一层水雾。
这孩子吃力地喘了一下,然后突然开口说:“大哥哥,我认识你。”
这让我一瞬间如坠冰窟,下意识地认为这孩子已经不行了,所以才会出现“看见幽灵”的幻觉。
“爷爷告诉过我……”他说到这里又停下了,努力地吸了几口氧气,然后才继续说,“大哥哥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着实被惊着了。
大叔说过,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儿子都才堪堪十岁。
所以……这孩子是什么时候跟他爷爷对话的呢。
“我好羡慕爷爷啊,爷爷说他去了好多漂亮的地方……我也,想去……”到此为止,我瞥见一旁的心电图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急促而尖锐的滴滴声穿透出了玻璃,唤醒了那两个睡得不安稳的大人。
然后又唤来了一大群的医生护士。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眼见着小男孩儿身边又开始泛起了淡蓝色的光芒,一瞬间击破了我心里能不管就不管的原则。
我凑到他的床边,尝试着用手去触摸那层若有若无的淡蓝色薄膜。
很疼。
我觉得我的大脑都开始沸腾冒泡。
我又看见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但现在很明显我没时间注意它们。
我告诉他:“现在还不行,你还太小。你的爷爷还没走完所有的地方呢,等你长大了,再去好多漂亮的地方,看好多漂亮的景色,好吗?”
“大哥哥……你去过哪里呢?”他确实是在说话,发出声音地说话。尽管虚弱,却依旧让一群耳尖的医生护士傻了眼。
“他在跟谁说话?”他们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回答了小男孩儿的问题:“大哥哥去过很多地方啊,像是……”列出一堆的地名。
但小男孩的目光依然涣散。
“我还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毕竟,按沈乔说的,我正在一心寻“死”。
“你为什么不到处去走走呢?爷爷说,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好多又好看又好玩的东西呢……”小男孩儿咯咯地笑了,又喘了半晌,慢慢地说,“我想去很多地方玩儿……大哥哥,你能带我走么?”
他明白“带我走”这种话的意义吗?
我想,如果我现在把手缩回来,也许我真的可以将他从这里带走。
有更大的疼痛从我的手掌刺穿上来,我整个人都一抽,那些模糊的画面更加大量地从我的脑海里闪过。
依旧无法捕捉。
“不行。”我一口回绝。
将他带走——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鬼而已。
小男孩儿的笑容凝固下来,沉默半晌才继续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大哥哥也有想要做的事情。”我告诉他,“大哥哥也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听话,你要乖乖地活下去,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小男孩儿没再说话。
医生护士们用尽全力要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抢回来。
那种好像要把我撕碎的疼痛却一点点地减弱了,直到后来完全消失。而这时小男孩儿才闭着眼睛,轻声说道:“约好了哦。”
……我记得,我曾经和另外一个人,有过另外一个约定。
但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和他的容貌,也忘记了约定的内容。
我只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他什么,并发誓自己绝对不会毁约。
但事实是,我毁约了,做出了我答应他的相反的事。
在我毁约时,我好像看见了他因为愤怒因为悲哀因为不知所措而哭得厉害的脸。
那张脸在我的眼前模糊着,到现在已经不知所踪。
但我的内心仍似当时一样充满疼痛。
☆、第4章
我从没觉得活着——或者帮助别人活着——有多么美好。
不论是生前或是死后,我好像一直如同一个木偶般空洞。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我可能缺乏什么作为人的感情。
但在我走出重症监护室之后,我还是开口询问了:“大叔死的时候看见了些什么?经历了些什么?”
沈乔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不知道,但看起来是刚来不久的样子。
小男孩儿的父母来回踱步,焦急得像是碎冰块上的北极熊。
沈乔没回答。我知道他也会顾虑他人的目光,但是有一种急切的心态让我靠近了他,又重复一遍:“大叔死的时候经历了些什么?我死的时候会经历些什么?”
沈乔站起身来,无言地抚平了皱起的衣角,转身朝着洗手间里走去,
在无人的隔间里,沈乔的声音仍旧平静:“你想知道?”
“不然我也不会问。”我第一次觉得沈乔的态度让我非常厌烦,这让我意识到这也是我第一次——死后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知道些什么。
“那你……”沈乔闭了嘴,他也许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打开了隔间的门,走到洗手台前,清洗着自己的双手,目光落在镜子里我应该在的位置,淡淡地说了一句:“等你该经历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我承认我是有些恼怒了,在我意识到我在生气时沈乔已经做出了反应。
漆黑的,冰凉的,触手一般的令我作呕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就好像有万千的刀刃直指我的咽喉,即刻准备将我撕成碎片。
我被迫退后了好几步,站到了那危险气息的边缘处,能做的只是死死地盯着沈乔。
“你瞧,”沈乔关掉了水龙头,苍白修长的手掌伸到面前,“你知道与否,其实也没什么改变,你还是一样——不会靠近我。”
大叔的孙子脱离了危险。尽管这令人沮丧,但事实是在他醒来之后,就不出所料地无法再与我交流。
且更加令人沮丧的是,对于我曾经和他交流过的这件事,这个孩子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连试图得知手术时他在跟谁说话的医生们也都得不到答案。
我也一样,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会知道我的存在。
我甚至开始怀疑,与他对话这件事,是他的幻觉还是我的幻觉。
明明,我是那种死去也没人在意的人。
不过,自那天以后,我的生活再度恢复了死水一样的平静。
我依旧是只幽灵,不被人察觉,不能与人交流,而唯一知道我的存在的沈乔——非常自然的,在那天之后他就再一次地失踪了。
至少,对我而言他是失踪了。
我找遍了他曾出现的所有地方也发现不了他的踪迹,等到我把搜寻的范围扩大到全市时,我认识了第二只幽灵。
那是一只伪装得非常成功的幽灵,甚至说我在他身边停留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他是我的同类。
最后,他带着看笨蛋的眼神对我说:“你是新鬼吧?”
……我想也许新鬼的头上都会有这样一个自己看不见的称号存在。
林乐一,这是他的名字——被刻在了手腕上,工整的楷体字看起来非常漂亮。
而且死板。
他说他快要一岁了,一年前犯了病,没来得及上手术台,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跟大叔不一样,二十跟一之间差了太多。
他说他不甘心,现在也非常痛苦,好像跟整个世界都脱节了,处在另一个次元看着那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又爱上了别人——在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正看着坐在水池边的一对小情侣。
“你说,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都死了还要让我们承受这样的痛苦?”林乐一说得怨恨,这时候我才在他的身上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