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40)
尽管他不愿承认这件事。
当唐蘅他们上台的时候,气氛已经彻底high起来,原本坐在马扎上的观众也都站起来了,一个个连蹦带跳,摇头晃脑。唐蘅把松散的马尾绑紧,拍拍麦克风,高声说:“大家好,我们是——湖士脱!”
“啊!!!”露露大叫,“唐蘅你好帅!!!”
观众开始起哄,唐蘅笑着说:“她男朋友不是我啊。”
蒋亚抢过麦克风:“你男人在这呢!!!”
音乐响起来,第一首歌是《Don’t Cry》,唐蘅唱到一半,看见台下真的有两个女孩哭了,泪光在她们眼睛里粼粼闪烁,像不远处东湖的波光。唱第二首《三万英尺》时, 唐蘅闭上了双眼,他听见众人和着他的声音,很多种不同的音色融合在一起,那么响亮以至于这首歌都不那么悲伤了,令唐蘅想起飞机起飞时的轰鸣。
李月驰如果在家,大概也会听见吧。
第二首歌结束,露露大喊:“再来一首!”
“再来一首!”也有许多听众跟着她一起喊。
唐蘅的声音带了些沙哑:“你们想听什么?”
“——都行!”
“《夏夜晚风》好不好?”
“——好!”
唐蘅抱着吉他席地而坐,轻声说:“这首歌送给一个人,尽管他不知道。”
然后音乐声响起,唐蘅难得唱得如此温柔。其实这首歌最适合在夏天的海边唱,咸涩的海风从台湾海峡吹来,轻拂在脸颊上。月光明亮,洒在海面,洒上一层薄薄的银色。但是没有海也无所谓,唐蘅想,东湖宽得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月光也无所谓,人造光同样洒进眼睛,洒进人群。没有爱也无所谓,并不是所有爱都能得到回应,他为自己还愿,无论李月驰能不能听见。
唱完了,三人向听众鞠躬。唐蘅什么都没说,径直下台。他拨开重重人群,只想离开这里,离开关于这里的记忆。
唐蘅独自绕过听众,打算去“长爱”取他的吉他包。然而才走了几步,就陡然停在原地。
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若不是蓝粉的灯光恰好照亮他的黑色帆布鞋,唐蘅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里站着个人。他在看演出吗?那么为什么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借一棵树的影子作掩护?可是他——他为什么会来看演出?
唐蘅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以一种佯作镇定的语气问:“李月驰,你在干什么?”
李月驰的脑袋很慢很慢地转向唐蘅,他的声音有些浑浊:“我来听歌。”
喝酒了?唐蘅说:“你家不是能听见吗。”
“不能,”李月驰低笑一下,“我骗你的。”
“……”
“上次你唱《夏夜晚风》的时候,我也站在这儿,”他带着醉意说话,语速很慢,“我不知道走过去听歌要不要收费,所以我,站在这里听。”
唐蘅沉默几秒,低声说:“免费的。”
“嗯……我知道了。”他话音刚落,忽然向前一步攥住唐蘅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拽,就把唐蘅拽进黑漆漆的树影之中。
唐蘅整个身体都僵了,因为李月驰抱住了他。李月驰的重量沉甸甸压在他身上,不远处,人群还在欢呼,李月驰的指尖碰到他背着的吉他,发出低沉的声响,那么低,一定是六弦。
“你……你怎么了?”
李月驰不说话。他醉醺醺的呼吸拍在唐蘅颈侧,令唐蘅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他们站在这里是很容易被人看见的,但唐蘅没有动。
半晌,李月驰说:“唐蘅,我很难受。”
第37章 免费
唐蘅低声问:“哪里难受?”
李月驰没有回答,只是把额角抵在唐蘅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唐蘅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很重,仿佛每一次换气都耗去很大力气。
“我送你回去吧,”唐蘅说,“你喝醉了。”
“不。”
“……”
“陪我走一走,”李月驰忽然用力箍住唐蘅的腰,强调似的,“你陪我。”
唐蘅只好问:“你想去哪?”
“随便。”
唐蘅抓住李月驰的手腕:“那你先起来。”
李月驰很听话地松开怀抱,站直了。这个人即便喝得醉意朦胧,身姿也还是笔挺的。
唐蘅攥着李月驰的手腕,快步绕过人群,走进黑漆漆的巷子里。音乐的声音渐渐小了,路上没有行人,只听得见他俩交错的脚步声。李月驰究竟醉到什么程度?唐蘅不知道。因为他不仅身姿笔挺,走路也走得很稳。唐蘅甚至觉得,如果现在他叫李月驰自己回宿舍,李月驰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回去。
也许他应该放开攥着李月驰的手,但是他不想。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你在,唱歌,”李月驰的声音闷闷的,“你在那里唱歌,所有人都看着你,我也看着你。”
“是上次办草地音乐派对的时候?”
“嗯,那天我做完家教回来,路过那儿。”
“……”
“你扎着辫子,穿个黑T恤,站在那儿唱歌。没想到后来会认识你,”黑暗中,李月驰似乎笑了一下,“没想到你喜欢我。”
唐蘅被他说得脸颊发热,低声道:“很惊讶吗?”
“我有什么可喜欢的?”李月驰自顾自地说,“我没有钱,还欠了高利贷,我这个人也很没意思,你喜欢我的脸吗?”
“我……”
“但是你本来就那么好看,所以我的脸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唐蘅想说这些事一码归一码都不沾边,但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李月驰醉成这样,和他能讲通什么道理?
李月驰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唐蘅。”
喜欢就喜欢了,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唐蘅不应他的话,只攥着他的手腕默默向前走。两人很快就走出蜿蜒的巷子,来到珞瑜路上。路灯一团一团地亮着,夜色有些朦胧。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一切,都有代价。你明白吗?”李月驰的声音变得更低更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它们都是等式。”
唐蘅沉默地听着,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他的话。
“什么都不是白给我的,我念书的代价,是我爸在外面打工。我来武汉读大学的代价,是我妈卖了家里的牛……什么都有代价,就像吃饭一样,要付钱的。我不知道你喜欢我的代价是什么?”
唐蘅停下脚步,忽然有些啼笑皆非。他想到潘鹏的话,或许潘鹏说的没错,李月驰这个人的确是掉钱眼里了——但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么爱钱。
他只是习惯了用代价衡量一切。怎么会有人是这样的?难道他在每一个“得到”的瞬间,就已经开始测算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
唐蘅转身看着李月驰。李月驰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茫然,不是错愕,只是茫然。路灯的白光洒在他身上,他像一匹误入城市的野马,茫然地打量着一切。
唐蘅说:“我喜欢你,是免费的。”
李月驰直直盯着唐蘅,仿佛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唐蘅补充道:“就是……我喜欢你,不需要你付出代价,明白吗?你只要被喜欢就行了。”
李月驰轻声问:“真的?”
唐蘅说:“真的。”其实他还是不太明白李月驰口中的“代价”,就像他说他爸打工供他上学——但天底下的父母,有几个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操劳的?
李月驰弯起嘴角,双眼漆黑发亮,他在笑。那些疑惑便霎那间被唐蘅抛在脑后了,他愣愣地看着李月驰,只觉得所有的光线都向这边来,珞瑜路自他们脚下高高隆起变成山脉,很高很高的山脉——手可摘星辰,唐蘅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李月驰的脸。
他指尖有拨弦结出的薄茧,硬硬地划过李月驰的脸颊,沿着下颌线,触到他有些凌乱的胡茬。
李月驰闭了闭眼,没有躲。
唐蘅喉咙发紧,问他:“往哪边走?”
李月驰却说:“真的是免费的?”
“真的。”
“那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可以。”就这一次,唐蘅自嘲地想,就这一次他暂且忽略他有女朋友。
李月驰便抓住唐蘅的手,两人的手指交错相牵。
李月驰又说:“可以再亲你一下吗?”
唐蘅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喉结动了动,才挤出几个字:“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