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104)
唐蘅推他,含糊道:“小心把感冒传染给你。”
李月驰凑过来又吻一下,带着笑意:“没事,现在传回去了。”
这天下午,唐蘅从李月驰那要回了手机。
他知道他或早或晚总得面对一些事,关机纯粹是无可奈何的逃避,而此刻他好像忽然有了力量。无论结果有多坏,他确信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李月驰和他共同面对这一切。
手机开机,然后足足卡顿了十几秒。
微信,短信,邮件,未接来电……一条接一条,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唐蘅干脆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半分钟后,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
有47通未接来电,来自付丽玲。
其次是蒋亚的19通电话。
徐主任的8通电话。
唐国木……唐国木只打过两次,一次是他在高铁上,一次是昨晚九点过。唐蘅冷静地说:“鲍磊肯定去找他了。”
“他再打来怎么办?”
“暂时不管他……”唐蘅利落地把唐国木拖进黑名单,“下一个是谁?”
李月驰正欲开口,房门被敲响。
蒋亚走进来,举着手机说:“安芸回来了……”
下午两点半,一行三人乘坐二号线到达光谷。当年唐蘅离开武汉的时候,光谷尚是破破烂烂的城郊,连地铁都不通。而现在,这里已经成了武汉最知名的高科技园区,唐蘅接过一张房地产广告,见上面写着:学在洪山名校,坐拥东湖风光,光谷华庭21008元/㎡起售蒋亚啧啧道:“光谷的房子都卖这么贵了?我在虎泉那套是不是能卖个大几百万?”
唐蘅愣了一下:“你那套复式还没卖?”
“是啊,之前本来想处理一下的,但是东西太多,我又懒得回国。”
“你的东西确实多。”
唐蘅记得蒋亚的那套复式公寓,光衣帽间就有两个,塞满各种潮牌。一楼还有间乐器房,专放蒋亚的架子鼓,印象里,至少三套。客厅有一组很长很宽的沙发,那时他们三个经常在蒋亚家看电影,困了就胡乱睡在沙发上。
蒋亚说:“得了吧,都是你们的东西好不好?”
“我们?”唐蘅没听懂,“我和安芸?”
“你和李月驰啊!你们租那个破屋子,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搁我那儿——”
唐蘅猛地停下脚步。
他先是看向李月驰,李月驰垂着眼,沉默。
然后看向蒋亚:“什么意思?”
“呃……”蒋亚忽然意识到什么,磕巴起来,“你,你不知道啊?”
“我们的东西,都在你家?”
“是啊……这不是……当时李月驰交待我的。”
唐蘅定了定神:“什么时候?”
蒋亚小声说:“他给我做了毕业论文的数据分析,是安芸把那个文件袋给我的……里面放了个纸条,写着,叫我找时间把出租屋里的东西搬走,一件不落。”
唐蘅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砸了一拳。
“我以为你知道的……”蒋亚继续说,“毕竟里面还有你的东西,我就那么搬走了,你没发现?”
唐蘅默然,半晌,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我没发现……”唐蘅低声说,“那天之后,我没再回去过。”
“哪天?”
“他捅唐国木那天。”
这次蒋亚也不说话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甚至都不敢回去看一眼,直到16年的时候我用google map查了一下,才发现那边已经拆迁了。如果我早点回武汉,也许还能……”
“别想了……”李月驰出声打断他,“都过去了……”
“你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拆的吗?”
“16年11月24号。”
那时李月驰已经出狱了。
唐蘅心中忽然升起某种预感。
他们站在光谷的街道上,四周车水马龙,一旁西餐厅里传出若有若无的柔和琴声。而唐蘅耳畔,全是砖石轰然坠地的声音。
是他们擦得明净如新的玻璃破碎的声音。
是他们踏过无数次的铁梯折断的声音。
是他们拧紧的螺丝钉滚动的声音。
是……
唐蘅颤声说:“拆迁那天,你是不是回去了?”
分明是疑问句,他却用了陈述的语气,仿佛已经有了答案。
几秒后,李月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猜到,但李月驰亲自承认的时候,唐蘅还是有种呼吸凝滞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时李月驰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目睹他们曾住过的房屋化作一片废墟。
那时李月驰刚出狱不久,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尽数作废。
他有没有感到后悔?
那时他们已经分开近五年,都以为余生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有没有想念那些岁月?
光是想象那灰尘四起、天地无光的画面,已经令唐蘅感到锥心刺骨。难以揣测亲眼目睹那一切的李月驰是怎么捱过去的。是个悖论吗——他怎么能鼓起全部勇气,去迎接一副令他绝望的画面?
“唐蘅……”
李月驰上前一步,用力掰开他握紧的拳,攥住他的手。
“听我的,不准想了……”李月驰凝视着他,目光非常笃定,“以后,我们有新的家。”
作者有话说:
注: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
第95章 撕裂
三人到达茶舍的时候,安芸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甚至没有回家,硕大的拉杆箱立在身旁,衬得她身形很纤瘦。唐蘅站在包房门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真的是安芸。
六年没见面,安芸和蒋亚一个瘦了一个胖了,都不复当年。
“来了……”安芸看见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进来坐……”
“安——安芸……”蒋亚抬了抬手,像是想拍她的肩膀,然而又把手收回去了,“你这还真是刚到啊?”
安芸「嗯」一声,目光在唐蘅脸上停顿几秒,然后缓缓移开,与他身边的李月驰对视。
安芸平静地问:“你出来多久了?”
李月驰回答:“两年……”
她笑了一下:“才两年就来找他了?我真以为你能忍一辈子。”
这自然不是什么温和友善的笑,而是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
唐蘅皱了皱眉。
“行了,你俩出去等着吧……”安芸看着唐蘅,“我有话和你说。”
唐蘅坐在安芸对面,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女烟,熟练地点燃了,然后她问:“你要不要?”
“不要……”
“身体好了?”
“还可以……”
“他都告诉你了?”
“差不多……”唐蘅顿了顿,“还有一些细节,他没说。”
“嗯……”安芸掸掸烟灰。
这气氛令唐蘅如鲠在喉,他们分明是彼此最熟悉的老朋友,事到如今,竟然像两个——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久别重逢的仇人?
“说实话,我恨过你,你们……”安芸垂着眼,缓声说,“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唐蘅不语,只盯着桌上的白瓷杯。
“那天晚上小沁被强暴之后,拍了一些照片发给李月驰……后来他拿着照片去找院长,根本没用。这不怪他,我知道。那天半夜我翻上社会学院的天台,我给我爸说,如果他不检举唐国木,我就跳下去。我想,社会学院连着死掉两个学生,总该引起媒体关注了吧?”
安芸吸一口烟,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我爸吓个半死,还真把证据给我了,唐国木这些年除了强暴女学生,还干了很多别的事儿,尤其是,他通过你妈洗•钱。”
“就算那些证据不足以给小沁报仇,至少能让他再也做不了老师,当然,我爸也得被拖下水——不过那时候我顾不上这些。”
“但是我没想到……”安芸兀自摇了摇头,“李月驰把我拦下来,他求我不要公布那些证据,他说他会用别的方式给小沁报仇。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了两个字。他和我约定,他去报仇,而我保守秘密。”
有种气管被扼紧的感觉,唐蘅端起杯,猛灌一口凉掉的茶水。
“他就说了两个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
“他说,唐蘅。”
唐蘅和安芸并肩走出茶舍,安芸拦了出租车回家,唐蘅则与李月驰和蒋亚会和。
蒋亚望着逐渐远去的出租车,茫然地问:“她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