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鸿陪他,仅仅因为他想玩。
他在郑鸿面前几米停住脚步,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拉开距离。李无波先出去,郑鸿不紧不慢地跟随,间隔不能用相识来形容。李无波去开自己的摩托,戴上头盔耳边倏然一静,直到现在才有余力觉得不真实。郑鸿在人行道上等他,西装外套早早脱掉了,穿着一件厚重的皮夹克,下巴缩在衣领里,目光越过镜片打量宽阔的道路。参会的黑色轿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参会时一言不发的人们这时候才有了存在感。
程雪云不见了,交错的人影中没有她。舞池中飘扬的裙角像不同颜色拼接的幕布,一放下便掩住她。李无波想问她病情,她却不给让人忧心的机会。那场病把一同长大的两个朋友隔绝。
李无波把手里的香槟喝到底,随手把空杯放进托盘。他抓住车钥匙下电梯去停车场,开出门才想到自己没有目的地。
深浓夜色里,他的银色莲花非常显眼,这时候出去肯定会被发现的。他母亲会指责他不称职的离席。但那有什么关系。李无波踩下油门,他忤逆她不是第一次。再找不到人说话,他怕自己会憋死。
☆、逃
他开着车绕环湖路转了两圈,眼见时间已到十点。他停下车,打开车窗抽了根烟,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能想起郑鸿指间停驻的烟香。他按灭烟头,改变主意,把车子往主城区那里开。上次他送郑鸿回家,问他住在哪儿。郑鸿报了个地址,是他高中时借住的姨妈家。
因为是老小区,李无波的摩托格格不入,郑鸿不让他在楼下停车,说小心看着,会有小孩子划你的车。说话间一群小孩追着条黄狗疯跑过境,老远还能听见那条狗痛苦的呜声。郑鸿动了动手指,眼睛看着地面,每眨动一次就更偏向声音的来处,像是不断切近的探测仪。李无波知道他又有想法了,刚要伸手去拉他,就看见郑鸿大步朝小孩那里去了。他的面孔很有棱角,个子又高,面无表情时很严肃,有中年数学老师的感觉。
郑鸿扫视一圈,不怒自威,小孩们作鸟兽散,留下躲在箱子后面畏畏缩缩的黄狗。它被砸了几块石头,浑身颤抖,四爪不安地在地上按着,见郑鸿走来,便龇牙,虚张声势地吠叫,然后飞快地跑入塑料搭的车棚里。郑鸿站在原地,没上前,在零落腐旧的自行车里看向黄狗乌黑的大眼。土狗就是土狗,不受人待见,不会看人眼色,也不懂撒娇卖乖。它就是条狗罢了。
他转回头,李无波抱着肩,斜跨在摩托上姿态随性,神情里有一种金钱滋养出的慵懒。头盔套在把手上,他的鬓发微微汗湿,连流汗都是优雅且上等的、高人一等的人。在最初见他时,郑鸿总是小心翼翼,像小孩子手捧玻璃杯,战兢到拿不稳。到后来他才发现,李无波既不易碎,也不比他想象中更透明。
郑鸿没请李无波上楼,现在想起来李无波还是耿耿于怀。其实这地方他不陌生,寒暑假他闲得无聊也会去郑鸿家待着,因为没人能想到在这里能找到他。几单元、几号门,从一楼往上数第六扇窗,没装防盗网的那个。他早早看见了,但现在已经不是敲敲门就可以走进去的关系了。
红灯,他停在斑马线前,零散的行人散步在马路上,背景是巨大放光的荧幕,某女明星代言的精华水。前段时间李无波还在饭局上见过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同每个人都能聊个两三句,能发展得这么好也是有本事的。他开的工作室也有做珠宝,玩笑似的送了她一对珍珠耳环。没想到会在广告里的她身上看到。
李无波下意识地抚了抚唇上伤口。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不是每个人都像郑鸿那样,难得一笑还是出于嘲讽。李无波指指楼上说不请我喝杯水。郑鸿扶一下眼镜,睫下的眼望不到底。
不用了吧。他拒绝地很干脆。干脆到李无波也接不上话。其实就算上楼了,相顾无言也只是另一种尴尬。无论用什么语言来美化,尴尬就是尴尬。
他停住不动,不肯就这样结束。郑鸿默默陪着,忽然间恍然大悟似的拉住他,李无波茫然跟他走入小区无人的拐角。
我都忘了。郑鸿说话时的笑意似乎在看轻他。
要给爱出风头的你安排一些谈资,对吗?
他如此说道。
猝不及防的,郑鸿朝他凑过脸,鼻息贴在颊上热的过分,镜框撞上来,尴尬的异物感。电光火石间的刺痛,回过神时唇上已涌出淡淡的血。
李无波立刻咬回去,郑鸿唇上血拉拉一道大口子,皮开肉绽,嘴角还留着牙印。血滴下来,沾湿了他纯白的衬衫领。
足够了。郑鸿说道。
继续去吹嘘吧,随便你怎么说我。
他知道李无波只把他当作一条狗。放养几年就不认家的狗,不是一条好狗,见到主人居然还不摇着尾巴上赶着舔他的手,不是一条好狗。但他本来就不是狗。
明明是他说要结束的吧,用那张漂亮的脸熟稔地说着体面,郑鸿也同意,体面来体面去,他称他的意,怎么李无波还是心里不舒服。非得要跟他前女友一样要死要活闹几回,他才能感到自己的魅力一如往昔?不值几个钱的虚荣心才能得到满足?
李无波气得没说话,他坐上摩托直接冲出,连头盔都没戴。心火汹汹烧着,他去跑盘山公路,引擎轰鸣了一圈又一圈。血液早已干涸,迎风拉扯时隐隐作痛。在山顶上他掏出手机,女伴的名单长之又长划不到底,甚至让他有计数的冲动,把一个数字甩到审计师脸上,反问他难道我会缺少谈资?但他脑子里只想再回去见郑鸿,把他们四年前没吵完的架吵完。
他们很少吵架,大多是李无波冲郑鸿单方面地宣泄情绪。郑鸿总是静静听着,顺手洗个水果,对话题内容不予置评。他会削皮,一道不断地拼出苹果样。李无波为他这点巧思很给面子地吃几口,然后丢到一边。郑鸿就用小刀削掉一部分,把剩下的吃掉。
这是理所当然的。李无波这么认为。郑鸿读高中几乎没花钱,李无波把旧衣服丢给他,自此后郑鸿把每条裤子都当九分裤穿。尽管他十分拮据,但他从未动过卖掉衣服的念头,一次也没有。
在宿舍里,郑鸿打开衣柜,时兴的名牌堆满衣架,也许李无波只是想要两个衣柜。他自己的两件T恤孤零零摞在一边,并不配用衣架撑起,同处一室是如此不合时宜。
郑鸿今天下班很晚,有同事临时头痛,他不得不接手一部分工作。在公司只胡乱吃了点泡面,到晚上越发饿,郑鸿从窗户往楼下看了看,隔壁小吃街的灯还没有黑,可以随便吃点东西。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因为是老小区,所以没有门铃,郑鸿还分辨了一下是不是晚归的邻居。猫眼被倒贴的福字堵住,他只好打开门。
门外是一身正装的李无波。
“你来干什么。”郑鸿没戴眼镜,头发耷拉的模样远比穿西装时年轻。
李无波站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微微挑眉。
“饿了,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把门关上吧。有个声音对郑鸿说。但另一个更强势的声音压下了它。几百几千次转身避让,它叫做习惯。
要他关上门,把楼道里的黑暗甩到李无波脸上,再过十年他也做不到。
因为李无波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来了,已经是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
郑鸿让开半边,把李无波请进去,自己顺道出门买饭。大少爷吃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只有烤鸭会多看几眼,所以买什么都无所谓。小吃摊还有几个没收,郑鸿零零碎碎买了些蒸饺小笼包,打包了两碗清汤麻辣烫。
回去路上他有些恍惚,四周黑漆漆,夜色浓稠地包裹,粘住他的脚叫他驻足停留。不甚明亮的路灯拉长影子,一直投射到无限遥远的过去。那个少年提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站在路灯下,思考即将来临的命运。
但命运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门关上了,李无波在郑鸿家里打起转,皮鞋叩击在地板上难言的清脆。他才不管会不会扰民呢。
布局没有怎么变,只是重新装修了一下,老小区没电梯,索性一次把家具换了个遍。他看向白的墙,重新粉刷后的雪白,反而使不大的房间越发逼仄。他想到曾经,曾经他手握马克笔涂鸦,英文标语、老师的大头画,因为郑鸿家不值钱,所以他尽兴涂写,诚心给他找麻烦似的,从不管他在老家的姨妈会如何苛待郑鸿。在客厅某处,左边偏下的地方,李无波随手写上“小六”,指定郑鸿必须坐在左边位子,现在去摸,似乎还能从油漆下感到一点往日的凹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