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过秋千吗?”沈宁问。
“坐过啊,”赵邯郸说。“在我和我妈还住在老小区的时候,我经常去荡秋千。那时候秋千很抢手的,那些小孩儿都轮着来,剪刀石头布,黑白配。反正轮不到我。所以我都等晚上再去。他们爸妈把他们一个个揪回家吃饭,吃完饭了还要写作业。我没人管,就出去荡秋千,一荡几小时。有次玩累了,就在秋千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都亮了。”
他把一件衬衫在空气中抖开,把衣架套进去,系好最上的一颗纽扣。衬衫被洗得皱皱巴巴,赵邯郸捏住边线抹平。小时候上学大家都穿校服,他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上那件会那么皱。他用手指偷偷提住袖子,把衣料拉平,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绑到不能再收紧的程度。小学语文课有教一个成语叫“掩耳盗铃”,赵邯郸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着衣袖的手指,忽而顿悟。
进入沈家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衬衫是要熨的。
沈宁侧耳倾听,微偏过头,阳光为他打上一层温暖的玉色。他见赵邯郸不说话,便追问道:“然后呢?”
赵邯郸把衣服晾出去,想了想,又说:“我妈经常不在家。她很忙,到处兼职。她是很漂亮,可她脾气又很坏,做服务员的时候遇到客人不检点,抄起酒瓶就给人脑袋开了个瓢。然后就被辞退了,还有可能要坐牢。我妈把家底全赔了去和解,家里一穷二白,我差点上不起学。”
“我妈做服务员的酒店叫长兴酒店,就是沈家的产业,叔叔不是一直分管么。她做得挺好的,说要升领班。因为出了那事被辞退了,工资也没给。我妈要给我交学费,跑去要钱。她的性子你知道的,一层层问过去,经理不管就总监,总监不管就总经理。她抱了个纸箱在停车场蹲守,冲上去拦叔叔的车。也不知怎么的,叔叔把车停了,还真的把工资发给我妈了。”
“那段时间我一连几个月没见她,以为自己要变成孤儿了。结果有一天她回来了。她从家里找出很多东西,男人的衣服啊鞋啊什么的,然后统统卖了。她哭得很厉害。我走到她面前喊她妈妈,她的眼神就变了。”
赵邯郸瞥了沈宁一眼,若无其事说:“她说:‘你为什么要出生?’”
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只为这一秒的坦白存在。
“我为什么要出生?说真的,这个问题问倒我了。小时候我一直活得浑浑噩噩,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无聊就出去玩。谁会想为什么要出生。我妈是服务员,我没有爸爸,我是没爹的孩子。事情不就是这样,所有人都这么说。这一切难道是因为我出生才变成这样的吗?”
“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心灵震撼。我真的开始思考我为什么存在。但一个小学生是想不明白这种问题的,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在思考。我,赵邯郸,我为什么活着。”
“沈宁,其实我挺感谢你的,你知道吗?”
沈宁摇了摇头,他从赵邯郸的讲述中获得共鸣,神色柔和许多。
“因为你失明了。”
“你看不见了,你瞎了,你不能自理。”
“你被抛弃了。”
“在我的人生中,从来出现过这样一种大事,急不可待极度严重,并且非我不可的大事。你跟我可不一样,你是地方龙头企业的继承人,不说你名下的固定资产,光是分红就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钱不能让你获得你想要的自尊。你需要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需要我。”
“而对我来说,这就是我跟这个世界最深的联系了。”
☆、隔离
面向阳光,眼皮上留下一点热烫。沈宁的呼吸深沉和均匀,他对着天阙缓缓睁开双眼。
“蠢,”沈宁说,“跟我说有什么用。”他轻轻摇动竹椅,光在他脸上扫,树影攀上他的眉角,来回点过颞骨的痣,似乎也偏爱这一点碎墨的风情。他双目空茫,望向很渺远的地方,也许在那地方他确实看见了色彩。
“赵邯郸,来。”
沈宁朝他伸出手。细长的指,嶙峋的骨,略有扁平的指头。指甲贝壳般嵌在肉里,边缘有发干掀起的白皮,之前的伤口好了,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他的手是温热的,不像赵邯郸想得那样冰,指腹柔软地像棉花,被触碰到就像琴键一样灵巧地弹起。苍蓝的云涌起来,风起时,所有秘密都被吹动得无所遁形。
“这是第一次,你跟我说这么多话。”沈宁说,不无感慨。他从来没有想过赵邯郸会跟他说童年的事。
“如果不跟你说,我还能跟谁说?跟别人说了,他们又不懂。其实你也一样,你除了听也做不了什么。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法重来。但是说说也无妨,我们之间能聊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只有这一点我们还有些共同语言,为了之后的半年不那么无聊,让我先来开这个头吧。”
“所以接下来到我了吗?”沈宁问。
赵邯郸晾好衣服,拉了把椅子过来。布艺沙发的脚擦着地板,一路噪音不断。他从冰箱里拿出瓶鲜榨果汁放在阳光下,等它被阳光晒热,随后舒服地窝进沙发里洗耳恭听。
“是啊,你要从哪里开始呢?”赵邯郸拖着下巴,兴致冲冲。
沈宁顿了顿,似是在整理思路,脑中一团乱麻,他不知该从何开始。最终他决定按时间叙述。
“我没见过我母亲。这样说不太严谨,也许我见过,但我已经不记得了。她在我一岁时就去世了。至于父亲,我也不怎么见他。你和阿姨到家里来之后,我见他的次数比前几年加起来还多。”
“我父亲是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成长起来的,他对家庭有执念。但他其实不喜欢小孩,只是觉得需要有所以就有了。他其实也没太喜欢我妈,只是很合适所以就结婚了。他想过平常人的日子,但他不愿忍受平常人的烦恼。所以他后来没有再结婚。”
“我必须做一个大人,他不能容忍我像个小孩。因为小孩意味着哭闹、麻烦和不受控制。他极力希望我长大,他做到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一个人睡,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小时候我去本家,之袖说要带我一起,他的呼吸吹在我脸上,我觉得很恐怖。之奇想给我讲故事,某个童话,我捂着耳朵逃走了。因为我不相信童话人物都有妈妈而我没有。因为那些是给小孩子听的,而我不是。”
“到本家去的时候,我爸会把我丢给女眷。她们总喜欢围在我身边,捏我掐我,喂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她们喜欢问我‘你妈妈呢?’、‘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为什么你妈妈不来啊’,然后互相交换会意的眼神。挑眉、眨眼、藏在手背后充满恶意的暗笑。我想她们只是喜欢看我无法应对的样子,喜欢看一个孩子惶恐无助的眼神,所以她们加倍地问我,拉着自己的孩子跟我说‘这是宝宝,这是妈妈。小宁,你妈妈呢?’’”
“有一天,在饭桌上他们又问我,小宁你妈妈呢。我抬头看了看这桌人。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无法忘记。我很难相信他们是我的亲戚。有时候你对陌生人都多一些怜悯。”
“我说:‘死了’。”
“饭桌上一阵静。大人们打着哈哈想把话题带过去。我不肯,于是又说了一遍:‘她死了’。这下没人说话了。他们面露责难,怪我怎么说出这么不识趣的话。但她确实是死了。”
“爷爷说,你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些。他的脸像一张面具。我爸把我推出去,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惶惶无依。爷爷让我摊开手,用筷子狠狠抽我的手心,要我一边抽一边报数。那感觉我现在都忘不了。他抽了二十下,看我一滴泪都没有流,就把我赶到小房间去,吃完饭前不许出来。”
“那个房间是衣帽间,里面有一个衣橱,装满了衣服。我爬进去,拉上橱门。忽然我哭了。”
“我嚎啕大哭,赶紧捂上嘴。我知道他们在外面就等着哭声。为了不发出声音,我大口大口地吸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越想到他们在等着看我笑话,眼泪就越多。最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像被堵住了,吸也吸不动。就这样,哭了很久。”
“衣帽间里挂着的大衣掉下来,把我埋住,上面的绒毛被我的眼泪浸湿,扁成一坨。我抱着衣袖擤鼻涕,感到一种破坏后的快乐。后来衣服的主人面露愠色,但她敢怒不敢言,跟她追问我时咄咄逼人的样子截然不同。因为送她出门的人是我爸。那时我意识到,他们针对我,只是因为我是唯一可被欺辱的对象。小孩是不记仇的,哭闹是正常的。我十四岁时又遇到那个女人,她掐着我的脸说小时候的事情,说我怕生,还哭了。我打掉她的手,说我不认识你。我们家没有请过你。呵,你知道她的脸色变得有多快么。她笑得多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