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番外(11)
裴沂泫然欲泣“你知道的,我有多讨厌回到这里。”
可就算你再讨厌也还是会为了钱回来,裴梧心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可怜女人,这和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小姐裴沂,简直是天差地别。有那么一瞬间裴梧真的很想问问她,你是被鬼附身了还是被人下了降头,能把自己糟践到这个地步。
但他没资格,所有人都能嘲笑他,唯独裴梧不可以,因为那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就算没有血缘关系。
可能是裴沂前半生活的太恣意嚣张,于是命运在她十八岁那年来了个急转弯,从而铸就了现在的疯子——裴沂。
裴梧把她扶起来,递过去一包餐巾纸“擦擦眼泪,奶奶知道你回来了吗?”
裴沂妆花了一片,眼睛下方都是掉落的睫毛膏,她一边擦一边点点头“我一回来就去看她了。”
“这事儿没让她知道吧,奶奶年纪大了,你别去烦她。”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才去学校找得你。”
裴梧觉得很好笑,那箱牛奶,可能花光了裴沂身上仅剩的现金,明明她一个手包一件皮草外套都不止五万块。她在街头流浪居无定所,会难得的想起自己国内的弟弟千里迢迢来借钱,但却不会想起卖掉这些奢侈品,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我一会儿就去高铁站,你先把钱给我。”
裴梧看着她补好妆把自己收拾得像白天一样盛气凌人,慢慢地一字一句的说“以后,别再回来了。”
“你什么意思?”裴沂紧张的看着他。
“我没有钱养你,这是仅剩的了。”裴梧把一张银行卡放进裴沂的包里“密码是妈妈的生日,”
“以后......脾气别再那么大了。”这是他对裴沂最后的温柔“还有,”
“别再见了,姐姐。”
“师傅,去高铁站。”裴沂坐上出租车,窗外掠过夜晚的江城。汽车平稳的驶上一座桥,上面挂满俗气廉价的灯泡,人为营造出一种繁华的假象。两边都是寂静江水,裴沂记得它叫星江,这个国家几万条星江之一,它环绕包围了整个小城,因此这个地方才被叫做江城。
江城二中就是在这条河里诞生的一个怪物,全部孩子都得在这压抑窒息的河流下拼命争夺为数不多的氧气,再颤颤巍巍走上那座名为高考的独木桥。
裴沂的青春期又迟缓又漫长,直到如今她21岁了,还总是像个孩子一样无缘无故的迷茫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她想起来和那个女人是怎么吵的架了,好像是她的小孩踢到了自己的宠物狗。当时裴沂就炸了,一巴掌就甩了过去,那个小孩被打倒在地上一直哭个不停。然后她的后妈——一个只比她大一岁的中年妇女,跑过来也打了裴沂一巴掌。
裴沂认为一味的用年龄定位女生是错误的,像一个23岁就做了小三成功拆散别人家庭嫁做人妇还生了小孩的——这么一个女的,裴沂就认为她是个中年妇女。
裴沂想不明白男人有些什么贱脾性,但他们永远都喜欢一无所有的年轻漂亮女孩。
车子开过江城二中,裴沂想起了自己十八岁那年。
那一年啊,真的是最最糟糕的一年,任何言语形容都显得苍白。
反正,她,裴梧谁都不好过。整个裴家都不复而存,整个江城都在说裴沂,可惜了裴沂。
裴沂回过神来,飞机在逐渐升空,地上的景物都越来越小,一天之后她将到达大洋彼岸。裴沂翻开手机,消息停留在前天,她曾经的爸爸为了那个23岁的中年妇女把她逐出家门还不够,扬言说要告她让她坐牢。
她很果断地回复说我回国了,于是对面便没了后文。
她在最美好繁华的年纪失去了全部,连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家人都是假的。裴沂还清晰地记得那场面有多可笑,她还没从发现父亲出轨偷情的证据缓过神来,就被威胁如果她说出去就会被赶出裴家,反正她也只是抱养的。
那句话是裴沂整个青春期崩塌的导火索,随后。事情一件一件接连不断地爆发。母亲去世,父母离婚,父亲移民再婚,外公家一气之下断绝关系,大人们之间忙着分割争夺财产,裴沂的抚养权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那些小时候抱着她喊小公主的叔叔婶婶们,现在都撕破慈爱的表象露出可怖狰狞的嘴脸,说我才不要你这个拖油瓶。
裴沂每天都在以泪洗面,她曾经的温室被整个打碎,她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可她只会哭。最后,却是她那个不知进取整日耽溺于玩乐的弟弟站了出来,把自己去澳大利亚的机会给了她。
她确实没有资格责怪那个男人,在母亲去世以后,还恬不知耻地跟去国外生活了整整两年。
但是裴沂没有不代表裴梧也没有。
骨肉至亲彼此仇恨,这种情感其实是十分复杂的,她与裴梧之间,与整个裴家之间,是一场跨越时间的拉锯战。其内里涌动着无数难以言喻的感情,但终究大家都用仇恨来结尾。
两年没见,裴梧长高了不少,有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样子。
裴沂有些残忍地笑起来,后悔没有给裴梧看看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长什么样子。
裴沂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把脸埋在掌心里,放声痛哭,不顾周围乘客一脸鄙夷。
因为她想起来,那栋楼真的破旧得看起来像随时要坍塌。
因为她想起来,那是裴梧时隔两年再一次叫她姐姐。
这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裴梧去超市买了几袋泡面和饮料,慢慢走回公租房,他没有用钥匙而是敲了敲门。
很快门就被打开,何野顶着湿淋淋的头发跑过来,显然刚洗完澡。何野把裴梧让进来,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压很低。
但何野没有问为什么有钥匙要敲门,裴梧把东西放到冰箱。他问“吃吗?”何野点点头,于是他就去厨房煮两袋面,裴梧也不会问为什么这么晚你还没吃饭。
这是他们独有的专属默契,他们都见识过对方最不堪的一角,又都只堪堪踏入一脚。他们尊重各自的脾性,尊重这份不易——生活不易,和来之不易。
这种回家有人开门的感觉,挺好的。
裴梧一边吃面一边想,难怪他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妈妈都会站在门口拥抱自己的孩子们。对,那时候裴沂也还是妈妈的孩子。
饭后何野刷碗,裴梧洗澡,两人明显都有心事,但他们谁都不会主动开口,这样有个地方安静待着就是一种慰藉。
何野倒在床上刷手机,微信消息已经炸了,一连几十条都是他老子何起群的怒吼。全他妈语音,何野把手机一丢根本没心情去听。
脸埋在舒适柔软的枕头里很快就昏昏欲睡了,还好裴梧这儿有现成的床单被套,要不然今晚他可能又得跟裴梧凑合一下。想起裴梧刚刚的状态,私事绝对是私事,何野不想管,所以他也不问他自己还有一堆破事呢。
何野被尿憋醒的时候才凌晨四点,还没到起床时间,但这种时候就非常地庆幸,好像自己多赚了两小时,虽然本质并没有不同。何野半夜摸着黑起来上厕所,客厅的窗帘没拉拢,透出一点月光照在地上,勉强能看清东西。
他上完回来又去厨房倒了杯水,一阵呜咽声让他愣在了原地——那是,裴梧在哭?
何野沉默着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清晨的寒意钻进他的睡衣里,他打着颤回到了暖和的被窝,但怎么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裴梧嘶哑压抑的哭声,是啊,不止是自己,他也会哭啊。
他也是个普普通通17岁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哭呢。何野一下清醒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的的经历是非常特殊的,和同龄人那种没日没夜紧张忙碌于学习的状态不一样,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应付家庭和缓解自己的压力上了。所以长期保持这种微妙的不一样,就让他觉得自己非常的特殊,即使在别人看来都是一群没出校门的小屁孩。于是他就对周边人永远都刻意维持着一种疏离,而现在,他惊异的发现裴梧也有一种跟他类似的疏离感,可能是因为家境差距太大,见识的也比同龄人多。
何野每次看见他叼着根烟靠在学校走廊上往下看,就跟鹰看鸡一样,还是群鸡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