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列传(69)

沈如风向下看去的时候,有一个人正手搭凉棚,迎着午后的阳光向上抬头看去。眺望塔不算太高,四目相对之下,那人甚是亲切自然地冲她挥了挥手,漆黑长发在风中肆意飞扬。至于别的,就看不清了。

“报——!”

与此同时,有军士来报:“有一不明身份男子自称国师大人故友,来自安西城药师谷,前来拜会国师!”

安西城,药师谷?

沈如风沉吟半晌,才道:“带他上来。”

不多时,方才还在楼下冲她打招呼的男人就走了上来。一头漆黑长发流云般披在他的肩头、身后,身上穿的是时下最流行的西式简装,容貌是秦人特有的秀气,鼻骨却出奇的高直,眼窝也深,配上一双单眼皮黑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们都下去。”

将左右屏退,沈如风才开了口:“哥哥,今天算是你我兄妹二人第一次见面,介意我看看你真实的长相么?”

男子也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撕去伪装,露出另一张脸来。说也奇怪,明明五官布局没变,这面具甫一摘去却又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又黑又小的眼睛立时之间恢复成了本来那双深邃狭长的桃花眼,而更为奇异的,则是这双眼中浓到化不开的幽深碧绿。

——分明是西域人的五官,可神态举止怎么看、却都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秦人。容色眼神清正,身形挺拔高挑,像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偏偏生的却是如同女子一般阴柔妖冶的容貌。沈如风久居西境,身边净是容颜上乘的吐火罗人,见了此人也不觉有多稀奇,只是稍稍睁大双眼:“我曾想过无数次与你相认是何种情形,不曾想竟是在此处、此情之下,作为敌人相见。”

她指了指对面的桌椅:“请坐。”

沈长河毫不避讳,岔开两条长腿就坐了下去:“多谢国师。”

沈如风柳眉微蹙,道:“哥哥怎生如此见外?爹娘殁了,我们就是至亲,叫我妹子或如风都好。”

“传闻国师为人单纯耿直,今日一见,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沈长河亦是正色道:“可你敢认我这哥哥,我却认不起你这妹妹。”

“哥!”沈如风脸一沉,随即改口:“将军,我本以为你敢独自前来,是要与我认亲。既非如此,又是意欲何为?”

“为了公事。”沈长河欠着身子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回来吧,哥哥养你。”

沈如风被噎了一下:“将军,你管这叫公事?”

沈长河悠然道:“劝降怎么不叫公事?”

“……”沈如风冷冷道:“两国尚未开战,和谈尚未举行,将军就要劝降,莫不是消遣我?好,那我便直说了。我虽会中原话也有中原血统,但并非秦人;我的祖国是高昌,不是秦国。想让我叛国,绝无可能!”

“只是例行公事,不愿也就罢了。”沈长河微笑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国师如此忠肝义胆,沈某佩服,望我们日后战场相见之时,彼此都不要留情。”

“等等!”

沈如风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不管你想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伤害你,因为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哥,这次你真的要多加小心,会很危险!我……希望你能回去,哪怕换一个人来也好——起码,你能活着!”

这一番话实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可沈长河却只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甚是潇洒地走了出去。

两国谈判使者之间的短促“会面”结束后不久,远在伽沙城的法尔哈德就收到了一份战书。

一份,来自西南军政府的战书。

“和谈呢?”法尔哈德端坐于高位之上,捏着那份战书质问下面站着的滇军使者:“沈长河就这么想打仗?”

“将军要外臣给高昌大皇帝带一句话。”使者平平板板照本宣科一般道:“他说,既然皇帝陛下这么想看手足相残的戏码,他定不会让大皇帝失望,还请拭目以待。”

“呦,这么说,你们将军还真敢大义灭亲啊?”

使者道:“忠孝两难全,自当以忠为先。”

“好啊!”法尔哈德狞笑着一拍王座扶手:“这是在威胁朕?你们当我高昌帝国铁骑是吃素的?!”

“不敢。”使者淡淡道:“还是战场上见真章吧,大皇帝陛下。”

法尔哈德大怒,将战书狠狠往地上一掼,吼道:“滚!滚出去!”

待使者退出皇宫,法尔哈德才敛去脸上的暴戾之色,双手拄着膝盖发起了呆。不知何时,一道颇为纤细的身影从皇座后方娉婷而出,一双柔夷轻轻按在他的肩头,暧昧地俯低身子附在他耳边道:“陛下,您在想什么?”

“美咲小姐,我们是不是都想错了?”法尔哈德闷闷地捂住额头,似乎有些后悔了:“沈长河根本不顾及与主教姑姑的骨肉亲情,不如……换下姑姑吧。”

伊藤美咲终于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仍是一袭清素淡雅的浅粉色和服,仍是凌厉明艳的一张娃娃脸,神情却很是顺从:“妾身以为,还是不换为好。”

法尔哈德浓长的睫毛一瞬,微黑的小脸上立现狠色:“可据密探来报,说沈长河三日前私下见过姑姑,口出狂言劝降不成之后,居然还威胁她说战场上见绝不留情!朕看这厮真是兼具无情无义、厚颜无耻于一身了!”

伊藤美咲媚笑一声,轻慢道:“如此说来,陛下是因不想让国师大人以身涉险,才会有此想法?”

“这世上谁也不准欺负朕的娜迪亚姑姑,更何况是那个吐火罗人的叛徒!”

只有在提到沈如风时,法尔哈德才多少有了些少年人的气质。伊藤美咲掩面而笑:“陛下说笑了,沈将军绝不会对国师大人不利。他只是故意为之,想让陛下误以为他会这么做罢了。”

“……”法尔哈德怀疑地看向她:“真的?”

伊藤美咲莞尔道:“是真是假,陛下何妨一试?如陛下不信,美咲愿立下军令状——若出半点差池,定当切腹自尽以谢己罪。”

她这话说得轻松愉快,可法尔哈德却听出了一身冷汗。他虽年少,早年却也亲眼见过扶桑武士与人比武战败后剖腹自杀的血腥场面,浑身立时之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免了!朕相信你,也相信扶桑帝国的诚意和能力。既已答应了与贵国合作,便绝不会食言!”

徐曼舒的使命

与玄天大陆相隔墟海之遥的大洋国。

首都,亚当斯城。

总统墨菲·阿诺德坐在古藤木摇椅上,左手拿着机要文件,右手端着一杯红酒,看得正出神。他上个月刚刚过完五十岁生日,淡金色的短发稀稀疏疏、服服帖帖地“贴”在头皮上,发尾桀骜不驯地翘了起来,远远看去好像玉米穗子。一张发面馒头一般的宽大脸庞白得发光发亮,鼻头大而臃肿且略略发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唯有一双鹰鹫般的蓝眼睛目光锐利,表明了他身为“世界霸主”大洋国首脑的至高无上、赫赫威严。

国务卿弗莱明戈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我们的侦察机飞过北海时,发现东瀛舰队正经过拉古海峡向秦国东北边境行进。”弗莱明戈开口道:“目前秦国西南军政府已向高昌宣战,大部分兵力拟调往西域边境,而高昌内亦有东瀛特工频繁活动迹象。”

墨菲点了点头,又问:“百越诸国有无异动?”

“暂无线报,不过没发现并不等于没有,还需进一步观察。”

墨菲沉吟半晌,道:“弗莱明戈先生,依你看,东瀛人为何近来如此‘焦躁不安’,有这么大的军事活动都不跟我打声招呼?这是要造反的节奏——要上天呐。”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先咧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见弗莱明戈仍绷着一张老脸,墨菲有些下不来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好笑吗?”

“大总统先生,”弗莱明戈肃然道:“真的不好笑。而且我们是在谈国事,严肃点行吗?”

“抱歉喽。”墨菲耸了耸肩膀,摊开手:“请继续。”

弗莱明戈继续道:“东瀛偏居北海东岸,自古以来资源贫乏、地狭人稠,对秦国这个积贫积弱的大国一向虎视眈眈。我国对东瀛的政策一直是扶持、打压并重,根本目的是避免秦国这个曾经的世界第一强国由衰转盛、威胁我国世界霸主的位子。但在我看来,秦国历史上多次向东瀛输送物资、历朝历代也都曾帮助其国家渡过艰难险境,如今此国趁我国经济危机之际无暇东顾、大肆扩大在秦殖民地,恩将仇报如此,世间少有,可见东瀛不但是条凶猛的狼,还是个可怕的白眼儿狼。若任由它吞并秦国,再占据秦国广袤领土、富饶矿产,那时我国恐怕更加无法对其加以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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