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列传(3)

“哎,”伤养的差不多快好了,一日午饭时间,李云凌八卦地问她们:“看龙大夫的样子,应该不是中原人吧?”

“咋不是秦人?咱们公子是土生土长的秦人!”其中一个女工不满地翻了翻白眼,道:“小姑娘咋会提这样的问题呢?”

“他的眼睛颜色、五官都不是秦人……”她正饶有兴致地想刨根问底,却听身后传来龙酒有些冷意的声音:“需要我把通关文证拿给你看么?”

所谓通关文证,就是如今新政府要求大秦公民们日常所需持有的一种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上面记载了每个公民的性别、年龄、民族、住址,还有对应的相貌特征。听他这么说,李云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一头鸟窝似的短发,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那倒不用,我只是对美人儿你身上的一切都好奇嘛。若你肯给我一亲芳泽,那才是真的……”

话音未落,龙酒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明显是带着气的。

下午的时候,美人龙酒就冷着脸地找上门来,语气勉强还算客气:“姑娘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可以回家了。”

没等她表态,他就唤了声:“何伯,送客。”

被称作“何伯”的老人看起来已过了六十岁,一张苍老的脸明显是遭过烧伤的伤疤纵横斑驳、青红交加,看上去既狰狞又可怕,可也有些可怜。何伯沉默地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跟他出去。李云凌虽然脸皮厚,但也是有底线的,见自己被逐客了便不做丝毫挣扎,痛快道:“好,这些天叨扰公子了,大恩不言谢,在下这便告辞!”

说罢,她利落地穿好衣服,顺道接过何伯递过来的撬棍,旋即离去。何伯送她出了大门,却并未回到里面去,反而继续默不作声地引着她往前走,倒叫李云凌犯了嘀咕:“多谢,您可以回去了。”

“少爷其实心还是善的,姑娘莫怪。”何伯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带似乎也被火烧坏了,声音十分喑哑,像是指甲剐蹭在铁皮上一般刺耳。李云凌撇撇嘴,又笑了:“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天生有些个花痴的毛病,见着美男子总想调戏一番才过瘾,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

何伯直接无视了她这番荒诞不经的回答,又道:“东洋人这几天已经散去了,宪警队那边虽然没什么动静,姑娘还是小心为上——这也是少爷吩咐的。”

“你家少爷人美心善,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了。”李云凌眯起眼微笑道:“只是他脸色苍白,看起来身子不太好。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居然也看不好自己的病么?”

“这个就不麻烦您操心了。”何伯客气而疏离地做了个手势。李云凌不再多言,摆了摆手算是告别,便独自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间土房,家徒四壁,到处漏风。太原地价一直是整个合众国除了上京以外最贵的,李云凌靠着自己给地下赌*场妓*院当打手赚的钱好不容易在郊外买了个最便宜的小破房子,当做自己安身立命之所。之前那些要杀她的东瀛人,其实不过是城里新式学堂里的“留学生”,因为和秦人学生闹了矛盾所以才要打架解决问题,可那些秦人学生中有一个是她赌场老板的儿子,是以她才出面替他们摆平这些半大的小东洋鬼子。

话虽是这么说,那天晚上以一敌多打群架的时候,李云凌不是没有私心在里面的。和所有的秦族人一样,因为国仇家恨,她恨透了东瀛人。如今的国家半壁江山都割让给了东瀛扶桑岛国,而到大秦合众国殖民的东瀛人则经常性地与秦人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软弱的合众国政府则迫于外交压力,而对东瀛人欺侮辱甚至滥杀秦人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是对秦人任何形式的反抗行动都严厉地加以惩罚。

——所以,那日若她真的被抓进警局大牢,少不了要挨个几十鞭子外加蹲上几年号子。如此说来,那个美丽的男人还真的是人美心善,算是她的福星了。可她必须确定一件事,所以才会说出那样轻佻不正经的混账话来;只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李云凌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伸手掀起米缸的盖子,然后被窜出来的老鼠吓了一跳。那畜生睁着一双绿豆样大小的黑眼睛跟她那双大大的棕褐色眼睛对视了一阵儿,才大摇大摆地爬了出去,气得她直喘粗气。

她并不是怕老鼠,而是怕脏,可现在偏偏穷的要命。穷,就意味着没有能力来满足自己的洁癖,没有法子活得像个人一样有尊严。

再有洁癖,这肮脏米缸里的米也得吃,否则就会饿死。李云凌叹了口气,嫌恶地皱着眉头盛了些米便开始生火做饭。可不知怎的,做事向来专心的她脑海中却反反复复地出现龙酒那张堪称绝色倾国的脸——

以及,那张脸上深邃而沉静的桃花美眸。

私斗(二)

将那少女赶走之后,龙酒的耳根终于难得清净了下来。之前的几日里,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子当真是聒噪得很,可又不似同龄其他少女那样娇憨可爱,反而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桀骜不驯的痞气,痞气粗犷得令人几乎忽略掉她的性别。

自养父龙五回乡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和维持着医馆的运作,也维持着自己的吃穿用度,至今已有八年之久。至于当初为什么会开医馆,很简单,这是养父的产业,他得继续下去。

龙酒原本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小的时候,他甚至话还很多、性子也很调皮,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孩子,面对养父龙五那样一年里说话不超过百句的闷葫芦,多么调皮话唠也会被同化成一样的闷葫芦。直到十二岁以前,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也不敢问冰霜一样冷心冷情的养父,只知道同龄的孩子都拿他那过于深刻的五官以及灰绿色的双眼开玩笑,骂他是“孤儿小杂*种”;而在十二岁生日那年,养父忽然把他叫到屋内,直截了当道:“关于你的身世,今天我告诉你,信与不信也在你。”

他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没说话。龙五面无表情道:“你的母亲是大秦西南军政府前任将军嬴风,父亲是西域高昌帝国前任国师沈宴。你真正的名字,叫做沈长河。”

有那么一瞬间,龙酒有些窒息。对这两个名字,他当然是如雷贯耳的——大秦西南军政府,就是合众国内最大的地方割据势力,而嬴风则曾经是军政府的女将军、也是玄天大陆当时唯一的女性政*治家。高昌帝国则是合众国西境的邻国,国力强盛,近年来倒是跟合众国相安无事,只是……沈宴此人却是金发碧眼的西域吐火罗人,而他闻名于世的原因,一是因为虽然身为男子却能以美色倾国,二是因为他身为西域拜火教教主、在以一己之力摧毁突厥独神教信仰根基之后,竟犯下了叛教的罪行,最后自裁而死。

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反问:“父亲……您的意思是,我真的是个孤儿,而且也真的是个杂*种?”

“你是华夷混血,民族认同看你自己。”龙五仍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声音平稳道:“你的母亲只是托付我照顾你到自立为止,至于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你自己的事。”

这是养父对他说过的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早上,龙五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太原,只留下一张字条,告知他自己回乡闭关,别的便什么都没说了。

所以……根本没有人教他为人的道理和原则。好在,龙酒天性乐观,虽然曾被养父影响得有些沉默寡言,但养父离开之后本性也随之慢慢恢复、最后糅合成了现在沉静、稳重但不失机灵的性子。

养父曾说,他长得虽然像极了父亲,可性格却又更像母亲。对此,龙酒曾壮着胆子问:“父亲,我的生父是怎么样的人?”

龙五当时的神色难得有些不悦:“他很强大。”说完这四个字,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再也不发一言。因此,直到现在,龙酒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个怎样“强大”的人、而又为什么会叛教自杀、乃至晚节不保。

——他只知道一件事:无论如何,他绝不会重蹈生父的覆辙。

救治那个不知名字的少女,是因为他看不得任何生物死在自己眼前,何况是个大活人。而赶她走,则是因为他还不想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龙酒看得出来,这个少女定然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身上有些横练功夫不说,眼中甚至也闪着寻常人绝不会有的精悍无畏的光芒,绝不是个省油的灯;而她惹上的麻烦,绝对也是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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