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下(6)
“我脸上有东西?”
季玺用上唇和下唇碰了一碰,做出一个“没”字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倒不是他伤到了声带,其实就是懒,不想说话。
炎一不知是看懂还是没看懂,问:“先吃饭?”
季玺抿了下嘴,这个动作表示“嗯”。
炎一将季玺身下的抱枕抽走,把自己一只手臂放了过去垫住他的后腰,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轻轻松松就将季玺抱了起来。
这时季玺动作缓慢地抬起垂落一只手,冰凉的手指沿着炎一的胸前慢慢地蹭到了男人的后颈。
“怎么了?”
季玺用指腹摩挲着那一小块温暖的皮肤,然后手指捻着绳结一抽,碎花围兜的拉绳松开,落在地板上。
男人静静地盯着掉在地上的围裙,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季玺。
季玺嫌弃地嗅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用仅有的力气小幅度地推了一下炎一。
“有味道。”他屈尊纡贵地说了三个字。
炎一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粉色碎花围裙,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随后他什么都没说,抱着季玺一脚跨了过去。
餐桌上摆着两盘菜和两碗白米饭,还有一锅涮锅水一样毫无货色的汤。
炎一拉开凳子,把人托着坐下,季玺不想动弹,乐得跟半身不遂一样躺在他怀里。
炎一吃一口,喂他一口。
特地买的鸡蛋做成了炒蛋,金黄的蛋搅拌得十分均匀,炒的又香又嫩,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最后淋上酱油,鲜嫩的鸡蛋香气四溢,色泽更是诱人无比。
一盘炒蛋最后全进了季玺的肚子。
他吃得胃都有点撑住,饱腹带来了一种异常充实的满足感。
当天晚上季玺开始发烧。
炎一家只有一张木板床,季玺晚上也只能睡在沙发上。炎一把自己的被子和风扇都给了他——天气很热,紧闭的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蝉鸣。
季玺满身汗湿,一会儿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一会儿却像是坠入了三尺冰窟,但他没发出太大的声响,只余略显粗重的喘气声,回荡在寂静的房内。
炎一卧室的大门敞开着,季玺其实只要喊一声他就能听到,这是雇佣兵的职业病,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季玺没了意识,他很难受,梦里,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藤蔓,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生长,蔓延,所到之处残留下一片焦热,燃烧着,发着光,形成一团小小的光点,最后无数途经的微小光点汇聚成型,变成一颗初生的太阳。
天亮了。
季玺感到一只大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他又睁开眼。
男人帅气的脸迎着晨光,半明半暗。
炎一高大的身子蹲在沙发边,一只手仍搭在他的脑门上没来得及收回,季玺花了一秒钟观察他的行为,得出的结论是他大概想通过这种原始的方式探测自己是不是发烧了。
季玺没看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一定糟糕透顶,他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在他身体深处嘎吱作响。
这种感觉却让他感到熟悉。
整个申城基地最高的建筑名叫明珠塔,是申城基地政府的中央枢纽,也是季玺的家。
整座明珠塔耗时二十年建成,外形呈尖顶圆锥型,底部面积大约有一个小城镇那么大,整座塔共两百一十一层,总高度接近千米,可堪通天。
就是这么一座塔,季玺从最高处跳下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十岁那年,他趁家里的佣人不注意,砸碎了落地窗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因为他从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那个顶层的小房间,他对死亡和危险尚且毫无概念,他只是想离开那个地方。
在玻璃破碎的那一刻整座高塔的警报被触发到最高级别,基地最精锐的特种部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入,季玺甚至在坠落的高空欣赏到了这一幕,就像看慢镜头电影一样。
如蝼蚁一般的人类缩成一个个小黑点,朝明珠塔聚拢而来。
然后,他落地了。
这个过程没人能阻止,即使天神下凡也不可能起死回生,有时候生命就是这么奇妙。
但他却活下来了。
触及地面的时候他只可能成为一团肉泥,季玺并不觉得多么疼痛,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意识,没有知觉。
等他再次睁开眼,他才感受到了生命中最剧烈,最难以承受的痛苦,那是一种肢体全部被拆解粉碎的然后在一瞬间全数翻涌而来的剧痛。
他的声带和面部肌肉,以及一切用来表达这种究极痛苦的器官都损伤了,本能的求生欲被激发到最大,和表达疼痛的神经像绷紧到极致的橡皮筋,不断地左右两边撕扯着他的神智,日复一日,每一秒都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