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下(137)
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在驾驶座旁的操作屏幕上点按,有条不紊地开炮、攻击、狙击枪瞄准,清除车子周边的杂碎。
如同一个人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
让人不自在地会想要去相信他,依赖他。
装甲车高速行驶了一段距离,周围的畸变人数量终于逐渐变少了。
炎一找了一个安全的山谷,把车子停下。
“下车吧。”他淡声说。
两个中校自发地去附近寻柴生火,韩铭和鹏远洲去布置阻隔剂,老陈拿着打火机和一盒已经抽完一半的香烟。
他的脸好像是在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这个中年人有不明显的啤酒肚,头发稀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汗衫。
季玺和炎一也下了车,老陈做了一个递烟的动作,炎一只是摆了摆手。
“您……”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承受了太多。”
炎一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应该的。”
老陈勉强笑了一下,语气苦涩:“我女儿,还是基地里等我。刚才,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一刻,我其实没有多么害怕,我想的全都是……我不在了,她才十岁,她妈妈也早就不在了,她这么小,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们家本来就不富裕,存款也所剩无几,基地不可能招她那样的小女孩去工作,难道我要让她成天杀畸变人度日吗?”
说到最后,老陈的话音都在发抖。
季玺垂在背后的手颤了一下。
“你会和她团聚的。”炎一只说了一句。
“谢谢。”老陈疲倦地吐出一口烟圈,道,“真的……谢谢。”
炎一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围坐在生起的火堆旁吃起干粮。
他们的存粮已经不多,接下来如果他们还想在野外过夜,就必须要出去打猎了。
因此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格外珍惜。
山谷幽静,满天星河,皓月当空。
季玺和炎一靠坐在外面,老陈蹲在树丛旁一边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抽着烟,剩下的四个人围在篝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众人心有余悸,但气氛并不如之前那么凝重。
鹏远洲将发动机包括油箱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虞。
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车上去睡了,人太多,挤在一起并不舒服,但他们还是把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位置空出来了。
最后,只剩下炎一和季玺还坐在外头。
季玺裹在炎一的军装外套里,他们背对着车门,那里是个视觉盲区。
“我总感觉……”季玺靠在男人温暖的怀里,轻轻地说,“……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的话里透出浓浓的不安。
炎一很克制地搂了他一下:“嗯,就是一场梦,等你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还躺在基地的床上,什么都会过去的。”
季玺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炎一。”他用陈述的口吻道,“你看起来什么都不怕,即使在畸变人马上要扑上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炎一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是人都会怕死。”他道,“我当然也会怕。”
季玺用略带疑惑而迷茫的眼神望着他:“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从楼上跳下来过一次。”
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对炎一讲过这件事,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想说了。
炎一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几千米高的塔楼,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应该是 ‘自杀’。”季玺平缓地说,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后来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我应该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无聊,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离开的冲动。”
“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死了,但我竟然又被救活了,很可笑吧?”季玺说,“对很多人来说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用力,很困难了,之后他们每天派人看着我,小心翼翼地伺候我,只是担心我又想不开去寻死。”
“他们拼了命地想让我活着,好像光让我活着都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
季玺用恍惚的语气道:“我现在想来,也觉得那些过去都只是一场梦。”
他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炎一,满天星空倒映其中:“来到北城后,我开始越来越感到害怕、惶恐,我怕自己死、害怕意外、对没有发生的天灾人祸感到无比的恐惧甚至生理上的战栗,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困惑,好像那真的是一个疑问句,但他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懵懵懂懂的答案,却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去形容。
——因为我最害怕失去你。
炎一却只是摸了摸他被风吹乱的发顶,半晌,他出神地望着远方深蓝色夜幕中无垠的绚丽星空:“因为勇气总是与恐惧一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