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下(115)
黑色的墨镜下,出现的是炎一那双如星河般的眼瞳,此时,他眼中盛满了几乎化作具象的心疼。
炎一半跪在床边,哑然道:“我替你看看伤。”
季玺缓缓地转过头,眼神从无穷无尽的麻木到逐渐清明。
炎一小心翼翼地剥开季玺被血液浸润的衣服,原本干干净净的外套已经皱巴巴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泥土,一道鞭子造成的痕迹将布料撕裂开,露出里面皮开肉绽的伤口。
季玺曾经如玉般的皮肤被硬生生割成两半,黑红凝固的血沾在表皮上,与雪白的肤色形成极其强烈的视觉对比。
炎一用很轻柔的手法把布料和凝滞的伤口分离开,从抽屉里取出医药箱,拿出棉棒和碘伏,轻轻地在破损的伤口处擦拭,然后用布带绷带包好。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方法,在现代社会已经非常少见了,大概那只治疗箱是炎一从病木区的家里特意带过来的。
季玺心中涌现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比起用治疗仪快速精准地处理伤口,他好像更喜欢炎一这样对待他,那种小心翼翼的、体贴入微的动作,就好像通过这样不太先进也并不方便的方式,他能真实地感觉到这个人的认真和关心。
季玺动了动眼睛,一丝热度从炎一食指传递过来,到达他空虚冰冷的皮肤表层。
处理完伤口,炎一什么都没问,而是转身走到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了一杯温热的牛奶出来,递到季玺手边。
他用并不强硬的态度询问道:“喝点?”
季玺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慢慢地伸起手,接过了那只散发着热气的玻璃杯,小口地抿了一下。
炎一就蹲在床边,认真地注视着他。
季玺其实并不喜欢任何散发着奶味的东西,他总嫌腻得慌,然而,此刻,这杯微甜腥膻的牛奶却很好地填补了他饥饿太久而产生轻微绞痛的胃部。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入身体,纠结紧闭的身体渐渐放松开,那种感觉有点像是重回人间。
从无间地狱,重新返回到这悲喜百态、苦乐参半的世界,成为那些深陷于水深火热、被苦难磋磨的芸芸众生的其中一员——他们依然在奋力地挣扎着。
季玺很慢地喝完了一整杯牛奶,那个过程他的脸上逐渐出现淡淡的血色,至少看起来状态没有那么差劲了。
炎一动作自然地接过空空的杯子,问:“好点了吗?”
似乎没有别的答案,季玺轻轻点了点头。
炎一安抚地摸了摸季玺的发顶,微微笑了笑,用和从前无异的口吻安慰道:“都没事了,有我在。”
时间仿佛是回到了半年前,那时季玺全身伤重,炎一也会说同样的话,他很喜欢摸季玺的头发,大约是觉得手感好,像是在饲养一只小动物,或者可怜一个弱小的生物。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但其实一切都变了。
季玺抓住炎一的手,用几乎将对方镶嵌进自己身体里的力道,他的手骨节突出,皮肤透明,仿佛一只白骨森森的铁钳。
炎一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他用死水般的眼神紧紧盯着炎一,声音破败地吐出几个字:“……吴千枢死了。”
炎一停顿了片刻,道:“我知道。”
季玺苍白地笑了:“所以并不是没事,我完了。”
他一把用力地甩开男人的手腕,那块地方被他抓出一个血红的印子,如同一个象征诀别的符号:“别再管我了。”
炎一皱起眉:“你先冷静一下,事情未必有你以为的那么严重。”
“我现在很冷静,所以才这么说。”季玺勾了勾唇角,那表情却似哭非笑,难看至极,“否则我一定会拉着你不放的。”
他用悲哀而无力地语气说:“回家吧,你从来都是对的,是我错得离谱,根本不应该掺和进来,也根本不应该跟吴千枢见面,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他。”
他彻彻底底地承认自己做错了。
炎一当初强硬地劝他离开的时候他死活不听,他什么都想要,逼着炎一听他的,最后炎一还是妥协了。
可事实是,他错得离谱,他不但保不住自己,还连累了自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然而听了这话,炎一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凝重,他闭了闭眼,缓缓说:“咱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直视着季玺,沉声道:“现在我教你——既然错了,就要学会主动承担后果。”
季玺茫然地看着他,心脏都在发抖:“还有什么后果?……就这样还不够吗?”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从吴千枢死去的那一刻起,炎一真的是他世上的唯一了。
炎一那句话里不详的意味实在太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