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8)
聚拢在她周围的学生越来越多,他们一致点头,笑着说:“真的哦。”
“闫芽的声音很好听啊。”
于是那节语文课,闫芽拿着书站在讲台上。
灯光很亮,照着她,清晰可见她额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薄汗。
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合,非常紧张且有些不自在。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读起她准备的故事。
她准备了很久的故事,练了很久很久。
“从……从,从前……有有……有只,小……小小,小鸭……子……”她念道。
底下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它……它它的……的叫,叫声……”
底下有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像是在憋笑。
“……很……很难,难听。”
窃窃声越来越大。
“……它……它……只,只只会……嘎……”
声音越来越大。
闫芽读着,小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
但她坚持读着,想把故事念完。
“……嘎……”
“别读啦!”台下有人打断,“我看你只会把那一连串的‘嘎’读好吧?”
“你们小组怎么回事?怎么想的要一个结巴读故事?”
“不觉得好笑吗?”
“就是因为好笑,才让她读的啊。”
“结巴能读出个什么来啊,听得都累死啦!”
“欸,闫芽就是那只鸭子吧?”
“声音难听,嘎嘎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闫芽站在讲台上,底下的人逐渐变得模糊。
她小脸涨红,藏在一头短发下。
不是不想反驳,只是来不及,也无法反驳。
她像是那只小鸭子。
说话不利索,叫声很难听。
故事的最后,小鸭子独自一人自语:“大概不会有人愿意认真听我说话吧。”
闫芽沉默不语,她没有跟任何人说。
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说了也没人听。
“老……老,老师,他,他他……他们……”
“哎呀,老师很忙的。”老师说,“自己的事情要学会自己处理,不要什么都依赖于人。”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可以好好相处,就你不行?”
“你要学会在自己身上找缺点,不要自私的以为自己永远是对的。”
“那么多人都相同,就你不一样,那肯定是你的问题。”
“闫芽乖,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
“自己去努力面对困难,好吗?”
闫芽看着老师,垂下眼睑一声不吭。
她努力思索很久,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是哪里做的不对了?使得父母分开,使得妈妈精神不太好。
使得自己天生口吃不清,嘴巴不利索,使得别人嘲笑。
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
屋里很暗,没有开灯。
闫芽倚在门框上看着独自坐在黑暗中的女人,手心里紧紧攥着颗薄荷糖。
女人因为要独自撑起一整个家,因此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更多的时间陪着闫芽。
她很累、很累。
闫芽很懂事,她没有去打扰她。
只是轻轻走到她身边,将最喜欢的薄荷糖放在女人垂在身侧的手心里。
女人指节微曲,回过神低头看着她。
闫芽冲女人微笑。女人露出疲惫的笑容揉了揉她的头发。
“好孩子。”她说。
老师说,妈妈很伟大、很辛苦。
我们的生日是母亲的苦难日。
因此我们要好好孝敬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于是闫芽想做个礼物,在自己生日那天送给自己最爱的女人。
她认真做了很久,做了个小小的纸盒。
天蓝色的卡纸,边角用胶水粘合。
打开盖子,四边立着的纸片倒下,转而呈现在眼前的是两个用纸做的立体小人。
一高一矮的两个小人。
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她。
做工有些粗糙,但她认真地花了很长时间。
生日那天,她刚好做完。
闫芽高高兴兴捧着纸盒走出校门,却被几个同班同学拦住了路。
“闫芽今天生日吧?”其中一个同学问。
闫芽站在原地沉默两秒,点了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另一个同学说,“我们准备了份礼物,想要送给你。”
闫芽往后退了两步。
“欸,别怕。”有人瞧见她的小动作,立马上前拽住她,拖着她往前走。
“别怕。”
“大家辛辛苦苦准备的礼物呢!”
“你一定要接受哦。”
“不然大家的好意都白费了。”
“我们会生气的。”
闫芽挣扎着,但她挣不开。
一群人簇拥着她,拖着她。经过一个摆地摊卖瓜的老太太时,老太太问:“你们去哪儿玩啊?”
小朋友们回答:“给闫芽过生日!”
“哦。”老太太应道,“感情那么好啊。”
“是啊。”小朋友们齐齐笑着说。
他们带着闫芽走上一架水泥桥。
桥长,但窄,周边没有护栏。
“闫芽,闫芽!”有人笑着叫她的名字。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他们笑着说。
也不知是谁伸手推了她一把,还是因为一群人互相挤着,挤在窄窄的水泥桥上,推推搡搡间,闫芽掉进河里。
“扑通”一声,闫芽在摔下去的那一刻听见有人喊:“哈哈哈哈哈哈快来看野鸭子游泳!”
那年2019,那天3月27,她刚满八岁。
闫芽怀里紧紧抱着个纸盒,有人说她是失足不小心掉入水中。
那架水泥桥周边没有摄像头。
几个孩子在老师办公室里一致回答:“我们想给闫芽过生日。”
“经过水泥桥时,不知道怎么的。”
“只听一阵水声,我们回过神后发现闫芽不小心便掉下去了。”
老师点点头。
当地办案警方点点头。
家长们点点头。
女人呆愣地站在那里,听到一句又一句。
“是她自己不小心。”
“你看吧,我家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即便教室里的摄像反应了我家孩子欺负你家孩子,那也是正常的。”
“那不叫欺负。”
“这都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用得着当真吗?”
“那么多孩子说她是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的,难不成还有撒谎?”
“你不要因为自己失职了,没有做个好母亲,没有教育好孩子,就把账赖在我家头上。”
“……”
那天三月二十七。
女人独自在家坐了很久很久。
她沉默不语、目光涣散,像一尊雕像。
然后她像是想到什么,忽地指尖一动。
她垂眸望向右手,好似怀有某种期待,小心翼翼一点点展开。
手心空空,没有想要的东西。
薄荷糖不在了,也没有人会在她空虚的时候递给她安慰。
女人忽然嚎啕大哭。
哭声压抑,充斥着整间屋子。
她的小姑娘很可爱。
很乖,很懂事。
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只是再也没有了。
卓异呆愣地看着眼前那些一幕幕闪过的情景。
直到结尾之处,他还有些没缓过来。
宫泽煜和叶韶凡在一边沉默着,谁都没有吱声。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女人立在原地,嘴里喃喃道。
“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对不起她。”
“我直到出事后的那天去找老师,去看教室里的摄像,想看看她最后放学待在哪儿。”
“然后……”
然后当老师倒带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了那么久。
一直一声不吭。
“为什么那群孩子能逍遥自在,一点儿悔过之心都没有?”女人继续喃喃道,“他们是父母的心头肉。”
“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唯一。”
“为什么要欺负她?”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女人说着说着,眼眶红红的,泪水在眼底打转。
“我对不起她……”
她精神失常,话语间有些跳跃且并不连贯。
叶韶凡看着她,没有回答她那些话。
他只是垂了一下眼,随后抬手用指间残余的血在空中划了一道,引出一条红色的长线。
那线在空中歪歪绕绕,小小的打了个圈,像是绑住了某种事物,最后又捆住了女人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