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只是暂停一段时间吗?
宇飞说得轻松,但哪怕只听方才的只言片语,尚阳都知道这事不简单。
上溪这地方太穷太小,有能耐的早举家搬走了,剩下的要么是老得走不动的,要么是没本事出去的,要么就是留守儿童,和留守儿童长大后变成的混混。
从小在上溪这块巴掌大的地方长大,这群职高混混的就认为天地就头顶这一片大了,又都处在意气野蛮的青春期,内心时时刻刻都有一腔发泄不出的逆反,愚昧冲动又坐井观天。
他们叛逆地将自己与世界画了个界限,一边是他们笃信的与世界对抗的颓废小江湖,一边是正常人读书工作上进的社会。
宇飞的‘改邪归正’在他们看来是一种背叛。
大家都是一个泥地里打滚的,说好一起混江湖颓废到底的,凭什么你就能有机会当正常人?
于是他们就展开了报复。
宇飞在上溪高中时,他们不敢碰上溪高中的人。等宇飞忙着学习去了,他们就把七班的,和宇飞玩得好的,或上溪高中的女生都给骚扰了一遍。
用骚扰这词算是给他们面子,其实更准确算是接近犯罪边缘的霸凌。
因为他们都知道宇飞照顾兄弟,从不让人欺负女生,还护着好学习的人。
他们在逼宇飞出来,宇飞要么彻底不管,真一心向学,任由那些人被骚扰欺负。反正他们不满十八,警察都管不了。要么,宇飞出手,以后就休想再回去当好学生。
事情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
大家一起在泥地里颓废,世界末日了大家一起玩完,这样才公平。
这也是黎青如此愤怒的原因!
这一次职高混混逼出了宇飞,宇飞以后就没时间和机会好好学习向上了。
黎青刚才是想替宇飞出手。只要他出手震住了那些混混。宇飞自然能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但那时困在这事里的,就变成了黎青。
所以宇飞不让黎青露面。
黎青沉默很久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抹了沙子:“宇哥……”只喊了一声,他便偏过头,说不下去了。
遇见宇飞时,他才刚出来没多久,正是觉得命运不公,愤世嫉俗,每天都怀着一腔仇恨世界的恶意,一腔戾气无处发泄的时候。
凭什么他和母亲什么都没做错,却要遭到这噩运。凭什么恶人还活得好好的,他只是反抗保护自己,却要遭到所有人排斥?
凭什么?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怀揣着一腔愤怒,他不想再当那个任人欺负的好学生,每天出外晃荡,混迹于一群不*良少年间,抽烟酗酒和一群人打架。打架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只要跟着人去了,开始打架他就疯了似的。
当时他的心态是很简单的。 我都已经这样了,再坏还能怎么样?
他的赫赫凶名就是在那种浑噩又毫无顾忌的情况下混出来的。
如果没有妈妈和宇飞,或许他这辈子就那样了。
他至今记得,那天是个阴雨天。他和人打了架,脑袋被磕破了,没钱也不想去医院,随意差了点碘酒,也不想回学校回家,就随便找了个墙,坐在墙角抽烟。
打火机没油了,点不燃火,他心里烦闷,一把将打火机掼在了墙上。道了声晦气,正准备起身去买打火机,他面前忽然被递了一个打火机:“要火吗?”
他抬头就看见一个附近很出名的大混混。
宇飞。
他用宇飞的打火机点燃了烟。宇飞坐在了他的旁边:“我听过你的事,你和我们不一样,以后我罩着你,别混了。你重新去学习。”
他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将打火机扔到了宇飞怀里。
“神经病!”
但之后,他发现真的没有人敢惹他了。每一个惹他的人都被宇飞教训了。也没人和他玩了,大家都被宇飞警告过,不准带坏他。
“神经病!”
这是他第二次骂宇飞。
宇飞也没生气,只是被他骂了以后,啧了一声,给他送了一整套初中的课本和笔记。
“找咱们班第一名借的,将就着看吧。”
黎青原来的课本早在他某次醉酒后被吐了个一塌糊涂,转投了垃圾桶。
“神经病!”
这是他第三次骂宇飞。
也是最后一次。
半年后,在宇飞持之以恒的骚扰下,他和宇飞成了最好的兄弟。
也是在那时,他重新走入了校门,参加了中考,用宇飞给他的那套课本,考出了全区第一名。
在他最混沌颓废时,是宇飞拉他出泥潭的。眼看着宇飞向学的路被人打断,他比宇飞更愤怒。
宇飞伸手把他拉起来了。
宇飞要被人拉下去时,他却只能旁观。
他无法原谅自己!
相对于黎青,宇飞的反应要淡太多。他大马金刀坐床上,悠然一叹:“你们也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无私,为了别人就牺牲了自己。我也不是什么圣人。我就是觉着吧,当了两个月好学生,也就那个样。混着过也是过,好好学习不也那个样,都是一样的活。说到底,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真是搞不懂……”
黎青眉宇沉沉压着,心里压抑着一个将要喷发的阴郁火山,死死握着拳头。
尚阳搭着他肩膀,守在他身边。
“黎青。”宇飞轻笑着喊了他的名字,语气却很郑重,“我和你认真的。要是敢淌这一趟浑水,咱们兄弟就没得做了。”
黎青抬头望着他,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锋利如刀。
宇飞一字一顿道:“黎青,我认真的。”
黎青张了张口,尝到了满腔的苦涩,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清楚宇飞性格,他看似潇洒无所谓,实际性情决绝。
这话出口就是宣判。
眼见气氛缓和下来了,宇飞又恢复了轻快:“既然你们来了,正好帮我个忙。帮我把东西搬回去,我就不耐烦医院这个味。”
三人一起沉默回家。
江城新来了一阵寒潮,冬夜下起了雨。南方的夜雨似乎总是这样,铺垫大于动作,冷风飕飕的刮,寒气侵入骨头缝里,雨声却只是淅淅沥沥。
打着伞,三人走到了家门口时,宇飞忽然停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
“宇飞,开门!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听人说你受伤了!”
“宇飞,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让我……看看你……”
尚阳扭头看了眼黎青,又看向宇飞:“是张雨霏。”
张雨霏喜欢宇飞的事在同学间并不算秘密。
尚阳也偶有耳闻,但宇飞一直都未曾有过回应。
宇飞面上笑意收起,脸色郑重起来,不自觉握起了拳。
黎青看向宇飞:“她之前还来过吗?”
宇飞苦笑:“……我不知道……”
黎青顿了顿:“不见她?”
宇飞手下意识在兜里摸了一下,没有摸到烟,烦躁地搓了下手:“……不见。”
三人站在另一栋楼的侧面暗处,任凭着寒风卷走热气,看着雨夜里的那女孩。
宇飞家是一个八十年代旧小区。一楼被改成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药店。药店牌子上亮着红色的十字形灯,光落在地面上,被雨打湿了,一下一下扑闪出凄凉璀璨的碎片。
那一汪雨幕里,张雨霏坚定站着,白色毛线帽被打湿,雨水顺着眼睛淌了下来,白色羽绒服被打湿。
庞大灰暗的建筑前,她那么渺小那么孤单,却又那么勇敢那么坚定。
大抵是药店有店员出来劝她了。她抹了一下眼泪,和护士哀求了什么,却没有成功。
她只能站在楼下,朝着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暗中喊道:“宇飞,我喜欢你。”
“我有话和你说,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
“宇飞,我真的……喜欢你。你让我看一看你……”
没有回音。
那小小的脆弱影子蹲了下来,捂住了脑袋,在地上抽泣了许久。
宇飞始终沉默地一言不发。
张雨霏在地上哭了许久后,被人劝着,终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自始至终,宇飞都只定定看着那个女孩,手捏着拳,一动不动。
黎青看了他一眼:“走了。”
宇飞嗯了一声:“你们也走吧。都到家门口了,不用送了。”
黎青看着宇飞,却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