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病气和颓唐下,似乎能轻易地换一副面目。
生命本身是太脆弱的东西。
站了半晌,眼见着天已太晚了,尚阳才被陆阿姨劝走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呢。高考重要。我上次听你们说,不是还想考出个好成绩让尚先生高兴高兴吗?”
尚阳轻轻嗯了一声,却满满都是对前路无向的迷茫。
好成绩?
就是他无论怎么都提不高的英语?总粗心大意考不到满分的数学?总分怎么迈不过的坎?
他要向尚厚德证明,他一个人能够照顾好自己,他不愧于当他的儿子,他的一切努力不是徒劳。
现在的成绩还不够。
很不够。
见尚阳没说话,陆姨奇怪道:“阳阳?”
别过脸,尚阳不想再让多一个人担心,挤出一个笑:“是啊。我们正在努力,一定会让爸爸看到我们的成绩的。”
……
匆忙告别陆阿姨,尚阳几乎是逃也似离开了病房所在的楼层。直到出了大门,他才找了个墙角,缓缓蹲下了,捂着脸一个人静静发酵情绪。
他好累。
一切都太难了。
忽然他面前出现一双脚,是尚厚德送给黎青的那双球鞋。
他顺着抬头往上看,就见黎青站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他面庞雪白,乌黑额发上已有了些许露气,显然是等了他很久。
尚阳忽然很想逃避地放松一下,仰着头问:“有烟吗?”
黎青看他:“烟?”
尚阳看他:“我想试试。”
“别试了,那玩意容易上瘾。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戒掉的。”黎青轻轻吻了一下他额角,“想试试的时候找我。我来当你的烟。”
尚阳凝视他半晌,忽然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略带血腥味的吻,比起暧昧更像是发泄。
歇斯底里。
分开后,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的。
看着尚阳阴沉冷漠的样子,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黎青对他道:“尚哥,想不想出去兜个风?”
被路灯白光照亮的道路尽头,夜色沉沉静谧而庞大,如某种仿佛能吞噬生命的凶兽在张着巨口等待猎物。发动机沉闷嗡鸣声中,摩托车雪白车灯却飞驰而过,如刺刀般破入其中,带起车上两人耳边的呼啸风声。
戴着头盔,抱着黎青的腰,感受着车身的轰鸣震颤,耳边除了呼呼风声几乎听不到其他杂音,尚阳大脑放空获得了安宁。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喜欢飙车了。
“啊啊啊啊啊——”不顾刚劲地往自己扑来的夜风,尚阳对着道路放声大叫,仿佛要释放出所有压力般,用尽胸腔最后一丝空气。
“我*操*你他*妈的生活!”
声音在静寂缥缈的夜空炸响,飘散最后化作星星点点,被夜风卷到两人呼啸向前的背影后去。
迎风飞驰。
跑赢这操*蛋的人生。
黎青带尚阳来到了江堤上。江城之所以闻名,便是他毗邻长江一处著名的支流。为了防汛护滩,沿着浩荡江面都修建了长长的堤岸。
将摩托车停下,黎青摘了头盔,收拾着东西。
尚阳望向江面,从高高的堤岸上,凝视着那浩荡宽阔的江面。江面波澜皱起,月光如碎玉般溅起碰撞,仿佛金色小鱼用尾巴拍打水面。
无论世事动荡变迁,它亦亘古不变。
凌晨夜风送来了江面上的潮气,兜头冻得人一个激灵。尚阳喃喃道:“上溪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黎青拿出外套给尚阳披上,笑道:“城里孩子没见过原生态的江滩吧?”
尚阳不吭声。
那倒是,市里江滩附近建筑群高*耸入云,热闹商圈一个套一个,江滩上时时都有约会的小情侣与游泳钓鱼和跳广场舞的大妈,带孩子的家长,是另一种热闹的城市侧切面。
这里不同。
为了防汛,长而窄的江堤比周围都要高出七八米,除了防汛员的电瓶车会偶尔出现飞驰而过外,再无他人。
站在其上仰望星空时,很容易生出广袤星空辽阔,整个世界广阔浩大,唯独你我二人的错觉。
凌晨地面返着潮湿露气,黎青随意将外套团了团,坐在了地上,望着江面道:“以前妈妈生病住院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就会一个人骑车到这里来。”
尚阳在黎青身边坐下了:“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黎青朝他一笑,“白天清醒的时候,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等有机会一个人呆着,就只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呆一会儿就好。”
尚阳懂那种感觉。
他现在就只想什么都不做,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未来一切的希望与失望都不会发生,他们那可笑的赶超计划不会失败,尚厚德可以活着,他也可以有个喘息之机。
黎青,他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他比自己还小半岁,才十五六岁时,就要承担那样沉重的生活重任。
那时候他会不会累?
“尚哥。”黎青揪着江堤上一种无名的野草,将其编了一个指环,“想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
尚阳戏谑看他:“难道不是第一眼看见哥,就沉溺在我的盛世美颜里了吗?”
出乎意料的,黎青竟承认了:“是。”
尚阳倒愣了。
抓着尚阳的手,将那野花指环戴在了他的中指上,黎青笑看他道:“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我对你是一见钟情的。”
尚阳也想起了他与黎青的初见。
那路灯下桀骜倔强的冷漠少年,弯腰时露出的一截白,又何尝不是第一眼就让他沦陷呢。
黎青仰头望着星空:“那年我十五岁,刚出来没多久,仇视社会,觉得命运不公平。那天我刚和隔壁职校混混打了一架,原因我也忘了,总不过是你看我不顺眼正好我也看你不顺眼的事。他们七个打我一个,我没输,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打完后浑身都是伤,才想起来尚老师有事找我。”
“然后我就自暴自弃地顶着那一身的伤去了省一高附中。”
尚阳听得入神,下意识追问:“然后就看见了我?”
黎青笑了一下:“嗯。”
尚阳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中生涯,并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见过黎青。
黎青生得太出众,是不容易被遗忘的类型。
黎青道:“当时正是放学时间,省一高附中门口到处是人,你穿着篮球衣,明黄色的7号,一阵风似的刮了出来,扭头冲你的同学们大笑着,阳光下,那笑容明亮得如个小太阳。”
尚阳依稀记得确实有那么一个片段,打趣道:“然后你就察觉到了我的帅,不可自拔了?”
“不,当时我是很嫉妒很不平的,凭什么大家都是同龄人,我就得在世间最丑恶的泥泞中滚过,被所有人畏惧嫌弃。而你却可以拥有那么干净阳光和美好的人生。”黎青戏谑地道。
尚阳听得愣住了。
“不过,后来的一幕让我改变了看法。”黎青看尚阳说。
尚阳奇怪:“?”
黎青道:“出于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嫉妒和愤世心理,我跟着你走了一段路,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想看看同龄的孩子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跟着你走了十分钟,就在我走得不耐烦的时候,我就看着你傻乎乎的被一个乞丐抱住了大*腿,哭着说自己腿断了,没钱治病,求好心人帮忙。那乞丐多假啊,我都看见他的真腿从裤子底下露出来了。但是你一点都没看出来,傻乎乎的就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了。”
尚阳认真回想:他初中时有那么傻吗?
黎青继续道:“后来我就觉得这个幸运的城里孩子就是个人傻钱多的蠢货时,我看见你走到了一个篮球场,开始练起了投篮,一练就是一个晚上,看得出你应该是手生了,打得并不好。还在地上摔了一次,膝盖都破了皮,旁边的人都在劝你回去。可你却不愿意,哪怕伤口再疼流了再多的血,始终在坚持。”
“那天你从下午放学,练到晚上球场上最后一个人都走了。”
尚阳都不记得了:“然后呢?”
黎青笑道:“没有什么然后。然后我看得天都快亮了,你还在打球,觉得不耐烦,就走了。”
尚阳望着黎青。
黎青道:“后来,我问过尚老师才知道,你因为车祸在床上躺了半年。回到学校就遇上了市级篮球赛。你是篮球队主力,因为水平下降,要被教练换掉。为了尽快恢复状态,让你们队拿下市第一,你已经这么练习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