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15)

说笑间,一名佣兵朝头领的方向举起酒杯:“老大,没啥事的话你也过来坐吧,杰斯帕说要给大家吹个曲子下酒!”

佣兵团长举起手边的酒瓶,微笑着回应:“我就在这里听。”他的声音低沉醇厚,混着朔风似的沙哑。

“那我开始啦?”杰斯帕兴冲冲地搓着那支油光锃亮的竖笛,顺口点了团里唯一一名女佣兵的名。“瑞拉,你来唱!”

女佣兵瑞拉的兴致也起来了:“你们想听什么?”

和这群大大咧咧的伙伴相处久了,她只有在唱歌时会想起自己是个女人。

“海神在上,别再唱那首什么水手捡珍珠的曲子了!”忙着烤肉的佣兵笑道。“我们都没去过玛伦利加,硬是把那里的民歌记得滚瓜烂熟,这算什么事啊?”

瑞拉撇撇嘴:“我换套别处的词就是了。”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就着杰斯帕用竖笛起的调,手指叩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不算清脆却意外甜美的歌声在沙丘前流淌。

“为何要在海洋深处沉眠,我挚爱的渔夫?我还在思念那张陈旧的渔网,和桨上的海草。为何要在海洋深处沉眠,我挚爱的渔夫?他们说你已经远走,我却能听见你的歌声。为何要在海洋深处沉眠,我挚爱的渔夫?纵使相隔万里,我将与你在梦中重逢……”

就着悠扬的笛声与歌声,佣兵首领无言地饮下半杯烈酒,抬头仰望夜空中明灭不定的星辰。

几曲过后,瑞拉有些累了,嘴里嚷嚷着“我还没喝呢”,从同伴手中抢过一杯刚才没来得及饮的麦酒。杰斯帕也放下笛子,擎着两串烤肉吃的起劲。

老佣兵乐呵呵地起哄:“吃,吃饱一些,下次让老大亲自给你烤肉。”

疤脸下意识扭过头,去看诺泽团长刚才所在的位置,却见另一个火堆前已空无一人。

弯月已缓缓升到天穹中央。薄纱般的月光慷慨地撒在沙丘上,除了砂石沉陷的轻响,四面静谧无声。

灰石战友团的佣兵们早已安排好值夜轮岗的顺序。疤脸和杰斯帕坐在营地外围的火堆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杜撰传说以消磨时光。

快到换岗的时候,一阵马铃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二人朝平原的方向扭过头,只见朦胧的月光下,两个骑马的行人正朝这边的商队营地靠近。

疤脸和杰斯帕对视一眼,警觉之余又觉得奇怪:走这条商道的基本都会成群行动,很少落单。但对面只有两个人,总不会是强盗吧?

两名陌生人在距离他们还有几十步的地方下了马,各自牵着缰绳向营地走来,行为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借着营火和头顶的月光,疤脸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走在前边的人穿得很讲究,深色猎装外披着内衬印有暗纹的黑色斗篷,约莫三十来岁,帽檐底下露出一双幽深的碧眼;另一个体格要高大一些,外表也更年轻,但没前者那么平易近人。不知为何,疤脸觉得年轻的那个看起来有点眼熟。

正当疤脸和杰斯帕疑惑之时,略年长一些的男人说话了:“我们是路过的商客,见你们这里人多,想在营地里借一小块角落生火过夜。”

守夜的二人面面相觑。还是杰斯帕反应快:“呃,你们在这等着,我去问问老大的意见。”说罢,他向疤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多留神。

“嗯,不急。”陌生男人牵着马站在原地,态度十分客气,声音也很温和,这反倒令两位佣兵有些过意不去。

同行的年轻人看着像是随从,却没有个随从的样子。还没等多久,嘴上就开始抱怨:“艾德里安,我们能不能进去等?你不冷吗?”

名叫“艾德里安”的陌生商客心平气和地说:“奥希姆,现在我们是客人。”

从衣着和言行举止不难看出,这位先生的出身多半不一般,而且是来自富庶之地。

疤脸打量着两位有些奇怪的访客,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往旁边挪了半截:“不嫌弃的话,就坐这吧。”

“多谢。”

男人微微颔首,与同行者将马栓到商队的骆驼附近,二人随后坐到了火堆前。

去向诺泽团长报告的杰斯帕还没回来,疤脸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避免陷入沉默的尴尬:“你们从哪来?”

商客微笑着回答:“玛伦利加。”

他稍微弯起的双眼无疑象征着友好的姿态,但在一以贯之的随和背后,隐约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超脱与疏离。

叫作奥希姆的年轻人则显得不大高兴,愠怒的目光一直锁在同伴身上,好像对他的坦诚很不理解。

听说对方来自传说中的“流金之城”,疤脸的好奇心抢占了高地:“原来是玛伦利加啊!我们都还没去过呢,但库尔曼人好像快打到那儿了。”

商客眼中闪过一点异样的神色,很快转移了话题:“‘灰石战友团’……我在基洛维王国听说过你们,人们都说这个佣兵团非常优秀。”

疤脸还没来得及为一句夸赞骄傲地挺起胸膛,又听见对方说:“突然这么问可能有些奇怪……请问你听说过一个叫路易斯·科马克的人吗?”

“不,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疤脸迷茫地摇头。“他也是佣兵吗?”

商客轻轻叹了口气:“科马克大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赏金猎人。”

奥希姆猛地别过头去,一声不吭。

疤脸笑道:“赏金猎人啊,我们都有段时间没听过这个行当了。”

“……这里好闷,我四处走走。”奥希姆好像憋得慌,爬起身径直走到营地外转悠。一旁的年长者悄悄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人又问:“那你有没有见过谁戴着一条蛇形吊坠?就像这个。”他将自己的项链从衣领下扯出,摇曳的金属块倒映着热腾腾的营火。

疤脸眼睛一亮,马上想起团长似乎有这么个东西:“啊,这——”

正说着,杰斯帕也走了过来:“老大和商队的人说过了,你们可以在这留一晚,反正明天我们都得出发,搭伴走也行。”

他在疤脸身边一屁股坐下,又往岩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呶,他也来了。”

周围都是沙地,诺泽团长的脚步声很轻,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为了不搅扰正在休息的商队,他走到营火前才开口:“杰斯帕说你们是过路的商客……?”

来自玛伦利加的神秘旅人抬起头。

火光徐徐揭开覆盖面容的黑暗。

二人对视的一瞬,横亘于此刻与过去之间的十六年时光在月下静静燃烧。纵使时间改变各自的模样,他们还是马上认出了彼此。

夜风自起伏的沙丘间滑过,时而挟起几粒沙尘扑向游子的面庞,这份粗粝亦柔软似孩童的梦乡。

商客的双唇几度开合,终于将沉积的千言万语浓缩成最简单的话语:“好久不见。”

在艾德里安面前(也只有在这个人的面前),灰石战友团的团长诺泽——原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篝火边的男人已不再是那个刚满二十岁、初到玛伦利加的年轻男子。成熟的面庞上,那双碧绿的眼睛深邃得像望不见底的湖水,却未曾因泥沙变得污浊。衣襟上搭着蛇形吊坠,仿佛能通过一模一样的两枚吊坠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就像包裹石雕的沙壳层层剥裂,路易斯终于露出了解脱般的微笑:“好久不见,艾德里安。”

奥希姆在营地外转了半圈才回去。见篝火旁只剩那两名佣兵,他感觉事情不妙,便很不客气地追问:“和我一起来的人呢?”

疤脸和杰斯帕愣了一下,指向不远处带有洞穴的岩山:“和我们老大往那边走了,说要叙旧……”

没等二人把话说完,奥希姆“嘁”了一声,急急地就往那个方向去。

“喂,你是那位先生的随从吧,这样打扰他们合适吗?”杰斯帕在他身后喊道。

“谁是他随从啊!”奥希姆气冲冲地说。

山洞里烛影摇晃,支离破碎的煽情言语在滚烫的呼吸间交错,按捺不住的情感借由身体占了上风——精神与肉身的爱欲本就没有明晰的界限。

光是“叙旧”怎么可能足够。他们隔着凌乱的衣裳索取对方的体温,迫不及待地用急切的吻弥补这宽达十六年的鸿沟。

“科马克大师……‘路易斯’,”亲吻的间隙,艾德里安从喉咙深处发出叹息般的呼唤。“我已经可以不用敬语同你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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