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13)
宿营时若没有足够的火,在这里多半撑不到子夜。楚德不得不外出寻找更多的木柴。
沿着墙走了一段,楚德在旧营盘的角落找到一些木柴。他将那些细瘦的枯枝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一箱黄金。此时此地,能续命的火恐怕比派不上用场的黄金贵重得多。
也是在这个时候,楚德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而那视线明显不属于博伊斯士兵或脱难后躲在山里的冬谷平民。
他明白这是危险的先兆——身体快撑不住了,脑袋倒还是可以转的——可现在的他已失去反制的余裕。
抱着柴薪回到营火附近时,楚德能听到另一串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可没等他从腰间拔出匕首,一股寄生在剑上的寒意就刺进了他的身体,薄而坚硬的剑刃锋利得几乎挂不住血。
那柄短剑瞄准的不是咽喉和心脏,而是从侧面扎进楚德的腹腔,鲜血登时泉眼似的向外涌,却没有将楚德一击毙命。
不知是剑太快,还是风雪麻木了他对身体的感知,除了最初那一下钻心刺骨的痛,楚德很快就不觉得多疼了。
怀里挂着冰碴的柴火散落了一地,离那堆越来越虚弱的火只差半步。
楚德踉跄着抵上最近的墙,却没能稳稳站住,身躯不听使唤地往下滑。身上的衣服太多太厚,布料与皮草将伤口涌出来的血吸掉大半,最外层的皮甲又冻得像层壳,将尚未凝固的鲜血“兜”在壳里,乍一看很难发现楚德受了伤。
楚德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终于看清了出剑之人的面容。
“是、是你……”
楚德摇晃不定的视野里,艾德里安正将短剑徐徐收回鞘中。
继承托雷索血系的年轻人,飞狮公馆的“少东家”,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的学生——也许不只是学生。
恍惚间,楚德以为眼前出现的“故人”是自己的幻觉,是死神借用了艾德里安的面孔。体内扩散的痛苦却如此真实,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想象中拖了出来。
楚德很快意识到,艾德里安从玛伦利加千里迢迢追到北方,就是为了索他的命,亲眼看他在异乡风雪里凄惨地死去。
“你是为了……为了路易斯来找我算账的吧。”楚德捂着侧腹的伤口,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艾德里安居高临下审视着自己的仇人,面色却平静如雪,像一座新制成的石雕。他在火堆对面蹲下,往里头添了两块木柴,语气平淡地回应楚德:“是的。”
楚德短促地冷笑两声,像是在自嘲:“那天在刑场上,果然是你……”
艾德里安轻轻点头。
事到如今,对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只身一人纵跨库诺大陆,远赴冰封雪掩、战火连天的北国,潜入博伊斯王国的行军营地,艾德里安的目的很简单。
隔着跃动的火苗,艾德里安沉静的双眼盛着满山满谷的风雪:“楚德,我是来杀你的。”
楚德捂紧伤口,温热的血黏在他指间:“……我知道。”
“不只是为了科马克大师。还有吕西安将军,琳卡女士,以及被你杀死的人。”
“可驱使你行动的,咳咳……还是路易斯,对吧。”
艾德里安坦然地承认:“没错。”
先是在异国饱受战争的折磨,再被艾德里安复仇的利刃洞穿,楚德感到莫大的讽刺:“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艾德里安没有动摇:“但我必须亲手杀了你。”
“完成复仇之后……你开心吗?”
艾德里安沉默了很久。
他或许应该感到高兴,可现在,艾德里安只觉得像是完成了一桩义务:“不。就算杀了你,大师也无法回到玛伦利加。”
“可惜啊,我到死都不会向他忏悔的。”楚德又讥诮地笑了起来——再不笑就没有机会了。“只是现在……哈……我也没资格嘲笑路易斯了。”
艾德里安蹙着眉:“你为什么非要针对科马克大师?”这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血液流失得太多,楚德已经没剩多少说话的力气,但濒死的事实反而唤起了他沉睡已久的倾诉欲:“我们赏金猎人……明明是从同一个地方开始的,也理应走向同一个结局……路易斯却中途跳了船——这会让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只能憎恨他。”
“……”
“我永远忘不了过去的屈辱。像狗一样蜷缩在玛伦利加的角落,为了半块面包连命都可以不要,更别提尊严了。明明不是奴隶,却只能像奴隶一样在夹缝中苟活。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不,你怎么可能明白……”
楚德或许有过比科马克大师更不幸的遭遇,但至少我是不会原谅他的——艾德里安想。
“我知道是哪些人夺走了我本应拥有的一切。所以……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往上爬,要成为‘他们’的一员,因为只有这样,我才算真正摆脱过去的自己。那座城市已经腐烂透顶,寄居在它身体里的我们也一样。你……不觉得很讽刺吗?”
艾德里安的视线从意识逐渐昏沉的楚德身上往下移,深邃的碧眼当中闪过不同于漠然的另一种情感。
“我不把自己弄脏就无法消除自己的污点,可他们却能干干净净地站在玛伦利加的最高处……你也看到冬谷城现在的模样了吧,玛伦利加迟早会有毁灭的一天,可导致这一切的究竟是谁呢……就算没有我的存在,路易斯那家伙同样会……”
楚德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说完的半句话也被墙外的风声吞没。
艾德里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楚德已经咽了气。
后半夜,两个举着火把结伴巡逻的士兵发现了营地边缘熄灭的火堆,以及倚在墙脚下已经没了声息的人。
士兵甲一边搓着手,一边伸长了腿,试探着照那人身上轻踢几下,见对方依旧没有动弹,想他多半是死了。
死者浑浊的双眼半睁着,没有完全合上。因为这深入骨髓的严寒,他的身体已经发僵,几乎和墙根连成一块。地面上没多少血迹,二人又懒得仔细查看尸体的状况,权当这孤零零的倒霉鬼是被冻死的。
士兵乙蹲下身去,仔细打量那张被冻得尽是阴沉死气、已经结上一层冰晶的脸,又问身边的同伴:“你认识他吗?”
士兵甲摇头:“不认识。你呢?”
“我也不认识,那就不管他了。”士兵乙耸耸肩,往营火的残骸里丢了两块干柴,再用火把重新点燃。“我快累得不行了,我们先在这将就着歇一会儿?”
“好啊。”
和死人一块烤火着实晦气,二人便商量着把这具尸体挪走。正巧附近有个几天前新挖的尸坑,用来“安葬”撤军途中死亡的奴隶。两名士兵便用一袭破旧的毛毡卷起陌生的死者,将他抛进已被其他尸体填了大半截的土坑。
伴随着一声闷响,楚德冰冷的身躯落在尸堆上,无法闭上的空洞双眼对着天穹,缓缓被飘落的雪片掩埋。
士兵搓着快冻僵的手,小声念叨:“真惨啊,明明差一点就有火了。”
说罢,二人头也不回地走向重新燃起的营火,在有限的温暖中等待谷底的寒风平息。离开时,他们顺手抱走了楚德没来得及燃起的柴薪。
数日后,艾德里安站在博伊斯王国某个沿海城市的码头上。再过小半天,待补给搬运完毕,他搭乘的南下商船就会扬帆起航,回到那“繁荣安宁”的玛伦利加。
席卷整个大陆北部的雪依旧没有停息,就好像只要它一直下,被寒冬打断的战火就不会再次燃起。
可这终究只是浪漫主义者的祈愿。
这座北方小城远没有玛伦利加富庶,一半是因为缺少海况稳定的良港,一半则是因为战火频仍——博伊斯王国曾在与邻国的战争中一度失去了它,又在几年后夺了回来。
几度易手间,平民死伤众多,平房损毁大半,以至于现在看起来仍分外萧索,就连海上的帆影都多了几分苍凉。
“小伙子,你不是我们这的人吧?”偷卖私酿酒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缺了半条腿的木凳摇摇欲坠。“也不是从海上过来的——只要在码头露过脸,我基本上都记得。”
艾德里安转过身,露出一个含蓄的礼节性微笑,生疏地说起北方的语言:“我来自玛伦利加,不过走的是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