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车间往事(38)
那人面生,应该是加工车间的人,程郁坐在靠近工房大门的位置,听见这话猛然坐起来,第一时间就觉得是孟瑞他们出事了,连忙站了起来,车间里其他人也站了起来,杨和平冲到那人面前,问:“怎么回事?”
来通知的工人年纪轻,应该也是秋季招工招进厂的,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道:“你是主任吗?是的话先跟我过去吧,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
杨和平连忙跟着那年轻工人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我先去看看情况,看事情大小,先别急着打扰冯主任,小张,你跟我一起过去。”
张永中连忙跟上杨和平,临走前又对程郁抬抬下巴,示意车间里的人都跟上。程郁想跟上,被李一波按住了,道:“我们去看看就行了,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生产车间里一般没什么事,能这样闹哄哄过来的,最糟糕也是最常见的状况就是安全生产事故,机床车间今年调过去的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是九月才招进来的新人,老实本分,孟瑞虽然懒散,但也是机床车间老员工,更何况孩子年龄还小,实在经不起什么创伤。
想到这一层,程郁坚定道:“要去的,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机床车间倾巢出动,到了加工车间才发觉情况比想象中更混乱也更严重。机床车间借去加工车间的除了孟瑞,剩下两人分别叫唐远和张衍,这两人都是云城本市人,虽然也是机床车间新招的临时工,也一样住在宿舍,但是因为家住本市,周末大家一起出去聚会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没有什么拉进感情的机会,反倒是他们两人经常一起行动,关系很是不错。
加工车间乱糟糟的,一副混乱失序的事态刚刚得到平息后的诡异的寂静,似乎是一个真空时段。杨和平跟着来报信的人从围观人群里挤进去,见着张衍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的,他流鼻血了,伸手一抹,鼻血满脸都是,显得尤为可怖,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动他,就这么任他在原地坐着。
加工车间的主任来得比杨和平早,见到杨和平就伸手指着杨和平骂道:“老杨!你们机床车间给我们派来的什么人!你可真是!嗐!”
见着没有安全事故,也没有人真的受重伤,杨和平原本吊起来的一颗心放了下去,脸上也赔着笑脸问加工车间的主任:“高主任,这话从何说起,怎么回事,我这一头雾水茫茫然就过来了,还不清楚呢。”
加工车间是厂里数一数二的大车间,一共有一百多人,有五个生产组,每个生产组的人都比机床车间总人数还多。杨和平作为机床车间的副主任,过得还没有加工车间的小组长风生水起这并不是夸张的形容。因此杨和平面对加工车间的主任,态度上言辞上都更为恳切也实属认清现状。
加工车间的高主任,名义上和其他车间主任都是平级,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不是,一般情况下加工车间有什么事都是车间生产组各个组长内部解决,而高主任是负责走上层路线的,平时有什么事也吹不到高主任的头上,所以虽然看着情形没有大的事故,杨和平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怕出了什么棘手的状况。
高主任冷哼一声,大约是气得狠了,连眼神也不愿意再给杨和平一个,但他只是生气,却并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事情发生在加工车间流水线的休息区,整个加工三组的人没有一个去干活,尽数围在附近,程郁和机床车间其他人也围着,将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边却只有杨和平尴尬地对着高主任,任由张衍继续在地上坐着。
李一波也在一旁看着,见这个状况,将手伸向张衍,道:“张衍,别在地上坐着了,先起来吧。”
张衍搭着李一波的手起来,周围生产车间的人又是一阵不怎么掩饰的嘘声,张衍脾气又上来了,眼睛一瞪就要发作。李一波连忙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纸巾,道:“先擦一擦。”
杨和平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心翼翼地同高主任提意见,道:“高主任,不如先让大家开工?毕竟手上的活儿不能耽误嘛!”
高主任冷哼一声,道:“你以为加工车间都跟你们机床车间一样,每天磨洋工不出活?我们的全年生产任务半个月前就完成了,现在多出来的都是自己的,你还是操心操心你们机床车间怎么办吧。”
杨和平被高主任两句话怼得颇为尴尬,他搓搓手不再说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人群突然让开一条路,程郁抬眼一看,是厂里综合管理部门的主任带着几个中层干部来了。
“老高,怎么回事?年节底下还闹什么事呢?”综合管理部的史主任大腹便便,背着手挪着八字步走过来。
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吴蔚然,吴蔚然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程郁,他递给程郁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紧张。
综合管理部主任一来,高主任就像有了底气似的,原本就嚣张的气焰更加高涨起来。他尚未开口,车间门口又传来一声呵斥:“高主任!先别急着诉苦!厂里领导和海源集团的赵先生也在,有什么热闹不如大家一起听听!”
众人回头一看,是孟瑞。
请来了大佛,高主任的表情很显然地僵硬一瞬,原本他只打算在车间里将这件事解决掉,现在忽然上升到领导层面,高主任定下心神稳住情绪,心想这事到底是机床车间的两个人有错在先,他还是占理的一方,于是清清嗓子挂上笑脸,谄媚地迎上去。
“哟,这是什么风把您们都吹来了,算不上什么大事,还劳烦领导们跑一趟。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去传话了。”
孟瑞才不怕这些,直白地翻了个白眼,道:“是吗?不算大事,还闹了一个上午,还一件产品都没生产出来?”
孟瑞说完,赵铭译首先噗嗤笑出声来,领导们的脸色立刻变了,赵铭译的笑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但是全车间的人在这里闹事停工影响却是很恶劣的,可以说是他们管理无方,更有可能引得海源撤资。
于是薛厂长呵斥道:“说那么多做什么!说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主任环顾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如同小兽般昂着头不服输的张衍身上,道:“是这样的,这个张衍和唐远啊,是机床车间抽调出来借给我们生产三组的,这两个人来了一个多月,也不跟同事们接触,也不好好工作,效率低,产量低,这也就罢了。前几天,车间里的人明明白白地看到他们两个在公共场所暧昧不清,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简直是败坏风气!今天工人们说了他们几句,这个张衍就跳起来打人!”
高主任原本想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完,但说到最后实在难掩愤怒,最后猛啐一口,道:“打人,还搞同性恋!太恶心了!这个张衍,简直应该开除!还有他的相好唐远,一并开除才好!”
先开始高主任说的话的确有些欺负人,做任何一个加工流程,没有一段时间学习都很难上手,高主任说张衍和唐远效率低纯属鸡蛋里挑骨头,一个月的时间分明学不出什么东西来,加工车间以往调人过来也都是人手不够的时候帮忙打下手,谁也没有说是真的上生产线了。
可后面一听说是同性恋,围观人群里机床车间的人脸色也不那么友善了,就连吴蔚然也僵在原地,仿佛高主任刚才骂的字字句句都骂在他头上。他余光扫到程郁,程郁也愣住了,他表情很难看,似乎极度痛苦,但又因为太痛苦了,反而显得麻木。
只有孟瑞低声骂道:“避重就轻!胡说八道!”
高主任的如意算盘打得并不算错,拿出同性恋的杀手锏,连厂里领导的表情都变得很不好看,厂长更是轻咳一声,以一种含蓄又外露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是厂长尚未发话,反而是赵铭译先开口了,他轻笑一声,薛厂长连忙看向他,道:“赵先生有何高见?”
赵铭译摆摆手,客气地说:“我是外人,这种事不该插嘴,高见也谈不上,只是在想,工人们之间闹矛盾,作为管理者、领导层,究竟是应该凭个人喜好处理纠纷,还是应该按规章流程办事呢?”
厂里领导连忙收敛神色,道:“是是是,赵先生说的在理,就按赵先生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