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车间往事(19)
再加上据说他还是外地人,如果能和他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说不定还能带着女孩离开云城这个小地方,去外边更大的世界看一看,所以陈子明在车间里反倒是有隐约的高人气。
云城实在是太小了,整个城市连同周边区县的农村好像都看不到出路一般,被永远困在这样一个小城市里。外边翻天覆地,云城进度缓慢,而厂区则更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没有一个年轻人会不渴望外边的世界。
车间女工们的这种渴望除了寄托在陈子明的身上,其实也同样寄托在程郁身上。相较而言,程郁的皮囊更好看,而且程郁人如其名,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沉默的、忧郁的气质,尽管看着令人敬而远之,可心底里却忍不住想要靠近。
如果能够征服这样一个人,融化他、温暖他,那种满足感绝非其他事情能够比拟。
只不过程郁好像太沉默忧郁了一点,陈子明在可靠和好说话这点上又胜过了他。
程郁还不知道自己无形间已经被车间女工作为参照样本从头比到脚,所以等聊天散了,到了下班时刻,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心情,只平淡地跟大家打了招呼,然后回到了宿舍。
门是开的,吴蔚然已经回来了,他买了许多菜,堆在进门左手边狭小的灶台上,程郁看了一眼,又探头往他的房间里望了一眼,吴蔚然正在换衣服。他脱了身上黑色的高领针织衫,衣角卷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截劲瘦的腰。
随后吴蔚然换上一身宽松的亚麻色的毛衣,程郁收回目光,倚靠在门框上问他:“你怎么回来这么早?还去买菜了?”
“已经没什么事了,所以我就提前出来了。”吴蔚然推着程郁一起往外走,走到灶台边站好,说:“我不太会做,各种都买了些,你看着来。”
他的手揽着程郁的腰,程郁不自在地脱开身,略微离开了一段距离,道:“其实我做的也不好,只能勉强做熟。”
跟人离得太近仍然让程郁无法适应,他最终脱开这种亲密氛围,后退几步站好,道:“你先快出发吧,我自己慢慢研究。”
吴蔚然抬起眼睛,似乎有些奇异地看了一眼程郁尴尬的神色,又搓搓空无一物的指腹,而后他很快收回目光,微笑一瞬,点头道:“好,我快去快回,等你的成品。”
吴蔚然拖着行李箱出门,程郁把菜都拿出来,看了一会儿,配好菜,准备洗的时候突然疲惫地长叹一口气。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堆在冬日里看着十分亮眼的蔬菜,程郁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程郁也很久没有好好做过菜了,来到云城后吃饭除了在食堂,在宿舍的时候他都是准备些咸菜或是快手菜随便凑合一下,他一时脑热说出自己来做菜以后,才想起距离自己拿着锅铲认真做菜的时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但是无论如何总要试试才行。既然新生活都已经开始了,就不会在这样的细节问题上落空失败。
吴蔚然打算回来的时候外边下着细碎的雪,姑姑一家热情地让他留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留下的。姑姑,尤其是姑父,在为了他能调到厂里来的事情上出了大力气,逢年过节去探望照顾两位长辈是应该做的,换作平时吴蔚然一定会这么做。
只是宿舍里还有程郁在等着,那就不同了,这好像不止是因为吴蔚然已经和程郁约好了要陪他一起跨年,更多的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家里有人在等我的心情。
宿舍尚且不能够称之为家,但是那种感觉却已经有了家的感觉。
吴蔚然想到在姑姑家里时,姑姑旁敲侧击地问他厂里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听到吴蔚然说没有,有些怅然又很是松了口气地似的叮嘱他:“没有也好,你们那个厂啊,我还是觉得有些差,厂里人素质也……我们蔚然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人,终身大事也要谨慎,不说娘家能为你助力多少,起码不能是个厂里打工……”
这话被姑父给截住了,他不悦道:“你给孩子说这个做什么?厂里打工的怎么了,人老实本分是个乖孩子,能二人同心那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反过来,合不来,那公主小姐也白搭!”
姑姑不满地埋怨道:“你说得轻松,蔚然到底也不是你家人,你当然能这么说了,我跟我哥我嫂子,哪个不操心蔚然的事,你少插嘴了。”
接下来的话就全是姑姑和姑父在争论,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倒是吴蔚然沉默下来,脑子里想着姑父方才说的二人同心,突然感到有些好笑。
吴蔚然倒是没有接触过与他不同心的姑娘,他性格相对强势,平时围着他的人大多都依附听从他,向来是吴蔚然如何指示,其他人如何去做。他是天生有领导天赋的人,一直以来也习惯旁人听从他,但这种同心,却怎么都不能说是动心。
反倒是在回想那些和他针锋相对的人的时候,吴蔚然突然想到了程郁那张脸,他忧郁漂亮的脸蛋,眼尾上挑勾起,瞳仁很亮,但是看人的时候要么没有感情,要么含愁带怨。
程郁,这个名字在吴蔚然心头滚了一遭,像熔岩卷过地表,带起一阵火星噼啪的轰响。
吴蔚然是打车回来的,姑姑家在城南新区,拔地而起的高层社区,出来时正赶上许多年轻姑娘打扮得时尚靓丽,大约也是准备出门去跨年的。
从城南到城北,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落差,城南的马路四通八达,平坦通畅,进入城北,出租车在狭小的公路里穿行,司机情绪也不佳,总是骂人。
“妈的,不知道这是单行道吗?还在这停车!”
街上路灯不够亮,吴蔚然靠在窗边,看见路旁停了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这样的场面在城南几乎是很难见到的,但在城北几乎处处可见。
在车上坐了二十多分钟,车子终于停到了厂区后门的那条街口。司机急躁地回头,道:“只能停在这里,前面的路太窄了,我进去就出不来了。”
吴蔚然了然地付钱下车,从方才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又回到了朴素的另一个世界。巷子里有几家理发店,取名都还是上世纪xx美发屋的风格,因为这一晚是跨年夜,许多女工聚集在这里等着临时做一个新发型。
吴蔚然走在小巷子里,有女工手挽着手行色匆匆地经过他,大约是赶场子,路过的时候留下浓重的洗发香波的味道。
吴蔚然站住深吸一口气,发觉不论在什么地方,有仪式感的人总是很多,他转而拐进巷子里还开着门的商店,买了几瓶酒。
不知道程郁在宿舍里都做了些什么,但是过节少不了一杯酒。
虽然刚入九没几天,但深冬的夜晚的确很冷,吴蔚然把酒抱在怀里,两手揣在袖筒里,闷头朝前走。走到宿舍楼下时,抬眼就看到宿舍里的灯亮着,灯泡瓦数不高,在夜里散发出幽幽的黄色的光。
吴蔚然走到宿舍门口就闻见一阵香味,他推门进去,程郁正在盛锅里的排骨。听见响动,程郁抬眼望去,而后笑道:“运气可真好,最后一道硬菜才刚刚出锅你就回来了。”
吴蔚然嘿嘿笑起来,去洗了手,问:“你做了几个菜?”
“六个。”程郁把排骨端上桌,茶几实在是太小了,几个菜把小小的茶几摆得满满当当,吴蔚然怀里的酒只能放在地上。
程郁低头瞧了一眼,然后去拿了碗筷过来,说:“你倒是很会享受。”
他把筷子递给吴蔚然,道:“尝尝吧,我也很久没有下厨了,自己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吴蔚然欣然应允,低头尝了一口,咂摸一番滋味以后道:“我觉得挺好,比我这种水平强多了。”
于是程郁就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弯着,心满意足的样子,被夸了以后低下头,下巴几乎要欢快地藏进胸口,但笑是藏不住的,他眉开眼笑,脸颊在灯火下像透着光的玉。
吴蔚然忍不住盯着他看,直到程郁望向他,他像不解,更像提点,他在警醒吴蔚然,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着他,更不要生出那种莫名的、本不该拥有的感情。而后他收敛目光,睫毛微微垂着,恢复了平时冷淡的样子。吴蔚然轻咳一声连忙起身去拿了两个纸杯来,给两人倒了两杯酒。
“新年要来了,得喝一点,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