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由双机位分别拍两人的特写。邱导主要监视的是二号机位,也就是昭阳这边。
昭阳的手垂在简星腰侧,努力抬起,颤抖,颓唐,抬至半空,再也使不上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扒上了简星的衣服。
五指抓紧,嵌入衣服的纹路里,但让人感觉到的并非简星的疼痛,而是他自己的疼痛。那是一种用力到极致的无力。这一刻,邱导简直能从这个画面里生生看到一头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猛兽,内心愤怒而不甘的咆哮从瞳孔、毛发乃至呼吸中喷涌而出,但再如何激烈,天地还是那样寂静。
没人听得到。
横冲直撞,又深沉内敛的,人生只此一次的痛苦。
邱导心里有些吃惊。这一幕剧本写得很简单,对于昭阳这个角色没有任何动作指示,只是让他在简星怀中落泪死去。
所以,这个动作,是昭阳自己加的。
自己加动作很正常,这也是不同的演员之间拉开差距的因素。邱导意外的是,这一幕在拍摄行程里被安排在后面,昭阳匆忙进组,按理说只来得及琢磨马上要开拍的戏份,今天还台词都念岔了,可想而知准备得有多仓促,他临时起意加塞进来的这场戏,昭阳竟连如此细节的动作都给构思好了?
不论是提前构思,还是临场发挥,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邱导感受到了,昭阳很懂镜头语言,该用哪只手,对着哪个方位,动作幅度控制在什么范围内,才能使这一个动作表达出应有的感觉,他每一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抓上简星衣服的同时,昭阳的眼眶开始渐渐变红。
邱导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监视器屏幕。
昭阳的表情总体很淡漠,是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死去的淡漠,混杂着极力压抑的身体被刺穿的痛楚,目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那是因为一生的往事正在他眼前流淌。
终于,泪珠滑落,在他脸上滑出一道流畅的泪痕。
再从下巴尖处往下滴落,落到了简星的衣服上,迅速被吸收。
这时,他的手指渐渐松开,手臂从简星的后背慢慢垂下。
嘴巴张了张,喉结艰难地滚动,可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从喉咙里流出来的,只有更多的血,被苍白的肤色衬得触目惊心。
眼神却忽然变得柔和了。
恍若刹那之际洗净一世铅华,又重新回到了许久以前的年少时光。
记得那时年纪小……你是大哥,我是三弟。
未来的路,好像还很长。
指尖垂到地面时,昭阳的眼睛也同时闭上了。再无生气的脸上,一道泪痕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与鲜红的血渍交相辉映。
足足又过了20秒,邱导才大喊一声:“Cut——!!!”
邱导盯着场上的昭阳,没说什么,心里嘶了一声,他有多久没这样被一个年轻演员给吓到了?
没有台词和大幅度动作的戏在商业作品里是最鸡肋的存在,一旦过度抒情就会惹人烦,观众不乐意看。可刚刚那一幕……
这表现力,真他妈绝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13 14:27:21~2020-06-14 12:5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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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邱导一喊CUT,昭阳赶紧从简星身上退开。这里虽然是室外,稍微有点凉风,可两人穿着一身古装,天气又热,也就脸妆防水看不出,实际上里衣都汗湿一层了。
尤其是……胸膛贴着胸膛,简星刚刚的心跳声,昭阳感受得一清二楚。
简星的气息也一下一下地喷在他脖子上,酥痒得难受。
可这一动,昭阳竟又流了两行泪,有点止不住的趋势。简星昨天近距离见识过昭阳的演技,却还是没想到昭阳连临时加场的哭戏都能一条过——邱导虽然没亲口说“一条过”,但他没立即说重来,那基本就是过了的意思。
简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昭阳的脸,昭阳不仅眼眶红了,这会儿连鼻尖也是红的,睫毛全被眼泪打湿了。
这是……真哭了?
是真哭了。如果是演的,戏一结束马上就能收住,收不住,说明入戏太深,一时抽不出来。
简星那毫不遮掩的直白目光盯得昭阳有点尴尬,他转过脸去,想先擦掉自己的眼泪再起身走开,不然这副样子再让别人看见,挺难堪的。
昭阳刚一抬手,简星一下握住他的手腕,昭阳一愣,简星轻声道:“别乱动,你睫毛沾脸上了。”
昭阳:“……”
被简星抓着,昭阳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睁睁看着简星另一只手朝他脸上伸过来,一动也不敢动,仿佛戳过来的不是简星的那五指修长的手,而是一抡狼牙棒。
简星还真没骗昭阳,以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拈走了脱落在他眼角处的一根睫毛。可就在他收回手之前,忽地手腕一翻,以食指的指背轻轻擦去了昭阳的泪水。
昭阳:……?
刚刚……发生了什么?是他错觉?
简星很自然地收回手,长袖落下,盖住了他湿润的指尖。
“前辈,”简星又开口道,“能给我传授一下哭戏的秘笈么?”
昭阳怔怔地看着他。昨天的教训太惨痛,现在简星的话他一句都不敢信。
“我是真不会演哭戏,”简星似乎猜到了昭阳在想什么,摆出万分诚恳的姿态,“真的。”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昭阳不好不理会,只好道,“就是……想点难过的事就行了。”
哭戏对昭阳来说太容易了。人生本来就很难,心里有太多苦,但平常总觉得没有哭的理由,不想哭给别人看,更不想哭给自己看。没必要。
只有在戏里,只有在一个感同身受的角色身上,他才能放下所有防备,肆无忌惮,光明正大地,哭出来。
“难过的事?”简星继续问道,“那前辈刚才……想的是什么?”
昭阳抿唇不语。这种问题,是不是过了私人领域的线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简星,他刚才想的就是简星。
简星就够他难过的了。难过到窒息那种。
有些事情,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又哪能完全不在乎?至少他做不到。
经历过刚出道那阵子的一系列风风雨雨后,昭阳没再接过偶像剧,也几乎没再和顶流合作过。他们有他们的赛场,自己有自己的领域,河水不犯井水。
如果简星只存在于海报里,那么无论他多火,对昭阳来说就是一个无关的人。可他现在杵到了自己跟前,被圈在了同一方竞技场上,对比赤/裸而鲜明,就如这部剧一样,成王败寇,有人天生是英雄的命,豪气飒爽,璀璨夺目,而有人,只配仰望和衬托。
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是个败者。
说没有半分不甘,连自己都骗不过。
昭阳假装没有听到简星这个问题,正好助理都过来了,昭阳随即起身,匆匆走开。
他并不因此讨厌简星,不想招惹罢了。
简星在助理们的嘘寒问暖下看着昭阳离去的背影,低低地啧了一声。掉马之后,昭阳对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第一天认识他时的那种欢天喜地照顾新手的热情烟消云散,只剩僵硬得肉眼可见的客气与敷衍。
甚至像只小刺猬,剑拔弩张地,但那些刺又太缺乏杀伤力,只能虚张声势地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
不仅刺不穿人,还会把人撩拨得心痒难耐。
那头,邱导和张副导一起看两个机位的回放,这一幕简星也和之前那位演员拍过了,今天的表现大体上没有问题,邱导对他也算是早已熟悉,因而两人讨论的重心是第一天开拍的昭阳。
“昭阳这个演员是什么情况?”邱导问张副导。
张副导琢磨了一下邱导这个问题,主要是琢磨这个“情况”指的是哪个情况。
刚才昭阳的表演,张副导看在眼里,很肯定已过了邱导的标准线,不然,邱导可不会给演员留情面,演不好开门见山地说。那么“情况”指的就不是演技,而是……外部情况。
“不太清楚,”张副导说,“我记得是独立演员,没有公司,估计是没什么资源。”
“没有资源?”邱导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
张副导一时语塞,也意味深长地与邱导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