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梧歪坐在榻上看他的生意本子,一十六七岁的男孩儿端着手炉站在旁边,李成梧也不接炉子,也不抬头,只款款地翻着白花色的页,说道:“我已经打点好了,你不用再想这事儿,前儿给了你爸爸些钱,他是不会嫁你出去的,你留在这儿,把丛飞照顾好了,自然不会亏待你,再说这乱世,你一个丫鬟又能嫁给谁呢?嫁过去也是朝不保夕,不如在这儿呢。”
轻玉吃了这晴天霹雳,也不争论了,呆呆地看着李成梧垂下的眼皮,最后喃喃道:“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三爷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主……”
她回到她的屋,半睁着眼,看了看雾灰色棉被压着的藤箱,里头是她的嫁妆。她慢慢走过去,软软跪下,将半个身子伏在棉被上,脸埋进凉凉的雾灰色里,泪渍从脸边染出来,雾灰浸成了蓝灰。
窗外吹着风,帘子唰啦啦鼓动着,一下一下拂着她细细的腰背,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没管顾,等那风停住、帘子静悬时,藤箱不见了,雾灰的被子生了虫,细细的腰背也长了多余的小肉,由她照顾到大的丛飞少爷,已经整十七岁。
五年前轻玉跟随李家搬去了南边,退思园里没了早先那些美青年们,养的戏班散了,夜里也不再漫园地点灯。北方率先入冬,雪铺在房檐上一大片一大片,连着其他房顶,退思园也融进北平的冬色里,辨不出富贵和艰苦,都是白茫茫灰蒙蒙的。
第4章
初夏,章薇妤随母亲搬到上海,近两个礼拜常在各位太太小姐家中走动。这日她乘汽车去凤栖公馆跳舞,到时正好傍晚,秘蓝色的天空抹着一瓣月影,蓝茸茸地挂在公馆上空。
凤栖公馆是意大利风格建筑,一栋主楼连接两栋附楼,扇扇拱形窗户烘着橙黄灯火,宛如一座秘青色的宫殿,藏在黑溶溶的榕树后边。车停在台阶前,仆欧拉开车门,李家小姐迎上前,挽起薇妤的胳膊,带她进屋。
过廊很高,秘青色肋架撑着宝蓝色拱顶,三扇彩色玻璃窗对着内花园,脚步声和说话声回荡着,尽头一间陈列室,挂着油画,摆着花瓶、楠木雕,再往后是内花园的入口,一扇精巧恢宏的金漆点翠玻璃屏风斜摆着,可瞥见园中木绣球的影子。未到陈列厅,幼苓推开西面一扇柚木双开门,薇妤感到扑面一阵热气,喧哗和音乐声顿时涌进耳朵。
宴客厅,周太太的侄女在弹琴,圆舞曲进行着,三对青年男女正跳着华尔兹。饭菜的肉味、油味、辣味混着香水味、酒味,水晶吊灯绕上裸色纱幔,四张柚木大圆桌,印度的咖喱蟹,上海的红烧肉,油光光的酱肉丝,清蒸江鲥鱼,油爆东星斑,一公斤的龙虾长长的红须搭在水色桌布上。
幼苓向一年轻人叫道:“丛飞!快看谁来了。”
薇妤这才注意到坐在众人中间的李丛飞,十七八岁光景,正拿着刘夫人的面网罩在脸前,面网上扣着星星点点的银水钻,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映他皮肤上,粒粒颤动着。他闻言摘下面网,起身迎上来,对薇妤笑道:“朋友们时常向我提起姐姐,今儿见着真人了。”
他引着薇妤坐到一处角落,稍微安静些,仆欧新添了两碗松茸竹荪鸡汤,两人边喝边聊起学校来。他的头发软软搭在额前,眉毛斜斜挑着,眼睛像泡在水里,滴溜溜的,永远微漾着,不知是在闹脾气,还是含着隐恨。
趁他去帮自己拿蛋糕时,薇妤急忙喊住四处应酬的幼苓,凑近说道:“这年纪太小了些。”
幼苓道:“你看不上他,难不成你是看上我那小叔子周宝晖了?”
薇妤啐道:“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你这弟弟比我都还小上两岁。”
幼苓道:“这有什么,我这个弟弟最是逗女人们疼爱,你接触接触就会喜欢他的,只需有时候忍忍他身上的小姐气。”
薇妤笑问:“他一个男孩儿,什么叫小姐气?”
这时丛飞端着一盘红森森的丝绒蛋糕回来:“你们背着说我什么呢?”
幼苓挽起他,领着他和薇妤走到一窗户边,转而对薇妤道:“丛飞上个月才从美国回来,让他给你讲讲纽约有什么好事。”
丛飞笑笑,又开始说话,他说他在美国呆了不到一年,便从哥伦比亚大学转到上海圣约翰,只不过再也拿不到哥大的毕业证了。
但他对于纽约,对非常忙碌的学院生活, 对于纽约的交通,大街上的游行事件,哦对,还有碧绿的圆顶建筑,灰鸽掠过的图书馆,都很喜欢。
薇妤又问幼苓,幼苓说,我么,你是知道的,我宁可喜欢舞厅,喜欢打麻将,还有博览会上的稀奇玩意儿,也不要喜欢学院那种折磨人的地方,早上规定时间起床上早课,不去就要扣学分,这种“折磨人”的生活,她实在难以消受。
薇妤听着,注意他们话语间,道出的种种阔绰情况,哪怕他们嘴里的纽约,不过一个遍地是老鼠,漫天是灰雾的城市,地下铁驶过的轰隆隆的呼啸声似乎就在耳边。
幼苓说:“上海是这世上最好的城市。”
丛飞哼道:“北平才是最好的!”
窗外月色打在姐姐花青绿的旗袍,弟弟深海蓝的马甲上,那般高贵自信,跟他们一对比,薇妤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身型和样貌也跟着憨笨起来。
正说着,门口起一阵小骚动,有人道:“李先生回来了。”,只见好几位太太小姐跑过去,不一会儿,大家簇拥着一穿黑色西装的人进屋。
薇妤推幼苓道:“那是令尊么?早闻大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丛飞接嘴:“什么大名?莫不是十四岁就当爹的大名?”
薇妤一愣,不知怎么接话。
幼苓推弟弟一把,道:“别理他,爸爸才从广州回来,他呀小半年没见着爸爸,正闹小姐脾气呢,嘴巴臭得很。”
幼苓带着薇妤去见李成梧,人群中,李成梧打量了她一下,笑道:“幼苓老早就跟我说,要带一个法文系的新同学来家里做客,没想顺便把校花一起带来了。”
倘若是别人的爸爸这么说,难免带些猥琐,可被李成梧那双水凉凉的眼睛盯着,薇妤顿时觉得自己脸上的胭脂像被雨打透的海棠似的,那粉色哗啦啦直往鬓边飘去。
她还未定神,幼苓便安排她坐在李成梧旁边,只听幼苓笑道:“可不是吗,薇妤刚来上海,我好些朋友就在念叨,月初刘太太家的宴会上,有位苏州美人,我一打听,竟然是圣约翰的!立马就邀请了来,今儿丛飞见了薇妤,在人家跟前叽叽喳喳闹了一晚上,”说着幼苓朝丛飞招手,“丛飞,你薇妤姐姐听你唠了一晚上的闲,你应该去拉一首曲子送给她。”
丛飞朝这边瞥了一眼,便走到钢琴边,取出盒里的小提琴,和素珊商量起曲目来。
幼苓对李成梧道:“他从小就讨姐姐们喜欢,今儿晚上跟薇妤很是聊得来呢。”
李成梧又看了眼薇妤,淡淡道:“哦?是吗?”
他的另一边是他的亲家周太太,仆欧端上一碗北极甜虾和一个空瓷盘,淡红的虾身堆在冰上,还嘶嘶地冒着冷气,李成梧用手捻起一只,慢慢地掐头剥壳。
周太太问:“我们女人和小年轻在这儿闹腾会不会打扰到你?累了就上楼休息去吧,不用应酬我们。”
李成梧笑:“亲家说的哪里话?我就不年轻了吗?”
台上丛飞正和素珊商议谱子,薇妤半扒在椅背上,装作认真看他们,却仔细听着周太太和李成梧的说话。
周太太哼一声,道:“年轻的很呢!我都快五十了,没想到居然和你这样的年轻人做儿女亲家!别人瞧着,倒像你是我大儿子似的。”
李成梧道:“姐姐莫要拿我开涮,我是个劳碌命,年纪尚小的时候便又当爹又当妈,今儿算来,也有活了半世的心了,所以我最爱和这些更年轻的生命呆在一起,好像自个儿也年轻起来一样。”
周太太道:“那既然你不走,我就要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来烦你了。幼苓嫁来周家快一年了,我跟烨屏都很喜欢她,宝怀更是爱得不得了,那天我还在跟幼苓说,我有个侄女素珊,你瞧就是钢琴边上那个……”
李成梧转头看去,钢琴凳上坐着一个穿黄纱裙的姑娘,丛飞站在她旁边。这当儿那姑娘先谈了一串音,随即丛飞摆好姿势,小提琴音流入钢琴声中,正是耳熟能详的《茉莉花》,大家叫好着鼓了会儿掌,便有青年来邀请薇妤跳舞,薇妤只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