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9)

此时此刻，他们在彼此的眼里已经变成了一沓会瞪人的人民币。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紧要关头，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丁未在邱沐阳怀里蠕动了两下。

刚起床的孩子和刚启动的旧电脑没什么区别，反应迟缓，且无法正常输入和输出：“羊羊呢……”

丁未嗫嚅着，目光没有焦点。

对面的男孩闻言，再次看向邱沐阳的眼神有些得意：“你是羊羊？”

“我不是。”邱沐阳有些慌张地看了一眼丁未。

“他是羊羊吗？”那男孩儿会挑软柿子捏，直接把问题抛给还处于懵懂状态的丁未。

丁未看了看说话的陌生少年，又看了看邱沐阳，似乎在努力分辨他的表情，半晌才木着表情摇头。

——撒谎都不会。男孩冷笑一声，没说话，掏出手机搜索了一番。

省里有个寻人启事集中的网站，除了丢孩子的家长，关注这个网站最多的就是出走的孩子们。

“邱沐阳……原来是叫阳阳啊……”

“这位是丁未……”

“从安通来的，还真是不嫌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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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沐阳的手已经摸到了身后的石块。

他想在这人的头上开个窟窿，看着他带着自己的姓名倒在地上，他想看他惊恐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让他灰白的眼睛目送自己被抓走。

那时候，丁未就会被送回远在安通的家里，他可以及时吃到药接受治疗，不用跟在自己身后奔波，但同样，他便再也没有人可以炫耀他眼中的美好了。

邱沐阳有时候会觉得，他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他喜欢丁未，但是丁未的世界里似乎从来没有过他。

但是当丁未哽咽着一遍遍问他“是不是连你都觉得我有病”时，他便也跟着他一起哀伤起来。

他们孤独到只有彼此，至少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他把摸到石块的手又收了回来——他不想过没有丁未的生活，他也不想丁未的生活里没有他。

-

对面的男生似乎对他们本人并没有多大兴趣，先前的那一番试探好像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聪明，并没有打算告发他们去领“悬赏金”。

转而，他低下头弹起了吉他——如果邱沐阳对音乐稍微了解些许，他应当能听出来，这人弹的是押尾桑的《黄昏》。

意外有些轻松的曲调，在三个人的缄默中显得荒诞得不着边际。

他们沉默地融在黄昏里，似乎那苦痛的漩涡都成了雨后的一个个涟漪，斜长的影子慵懒的调式仿佛都在告诉他们，一切也没那么所谓。

邱沐阳尝试着把大脑放空，像此时此刻应当进食的胃一样空空如也，他想试着暂时抛下压得他快要窒息的担子，他想呼吸。

可是正当他的思绪已经尝试着去汲取氧气时，少年的吉他声渐渐停了下来。

他弹了一般的手指悬在琴弦上方，正有些迷惑地看着一边的丁未。

邱沐阳扭头，正好对上那人涣散的目光。

与以往的平静温和不同，此时他的眸子里盛满了泪水，像是被方才的音符砸出了波纹。

“丁来……”

他看着男孩手里的吉他，喃喃地啜泣道。

第17章 第 17 章

丁未的眼泪通常是伴随着失控、尖叫、颤抖等一系列反应一齐出现的。

像这样静默地流泪，邱沐阳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夕阳只剩了一丝余韵，丁未的泪珠在漆黑一片里闪出了两抹火红的光斑。

他的眼神出奇的哀伤，哀伤到那一瞬间，邱沐阳会怀疑，是不是丁未那些弄丢的情绪反应又回来了。

“丁来……”

他一遍遍小声地呼唤着，像是个被不小心弄丢的小羊，在一片空荡的草场上呼唤牧人的名字。

“他怎么回事……？”对面的男孩有些紧张地起了身。

邱沐阳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倘若自己当着丁未的面告诉他丁未生病的事，那结果必定是会闹得无法收场。

以邱沐阳对丁未的了解，他现在的状况可能比尖叫失控还要严重一些。

果然，在诡异的平和过后，他开始剧烈地喘气，像是被人勒住了喉咙，他哭得涕泪横流，像是一块被疯狂挤压的海绵，不住地渗透出源源不断的泪水来。

他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他打开邱沐阳伸过来的手，沉沉地向墙上撞去。

男孩有些无措地旁观着，他看着邱沐阳也无措而暴躁地捶着墙面，他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用尖叫和怒吼对话，他从来没看过人会崩溃成这个样子。

男孩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直到邱沐阳毫无预兆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

邱沐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只知道膝盖跪得生疼。

男孩决绝离开的背影，仿佛成了满地的玻璃碎片，深深刺得他遍地是血。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手边放着半盒药和一百块钱——他在自己昏厥之前，把丁未吃的药名一遍遍重复给他听，看来他是记住了。

只不过这药是处方药，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弄来的，只知道不多，大概吃能撑得过两天。

邱沐阳撑起身子，觉得头疼得难受，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把药先给丁未吃了。

吃完药的丁未就这样靠在墙边放空，邱沐阳盘着腿坐在他的对面，疲倦地看着他的双眼。

他看着那人的瞳孔在黑夜里扩散，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思绪已经飘忽到了抓不到的天边。

丁未就这样看着邱沐阳的双眼，任由自己的视线胡乱地聚焦，他什么也不需要想，邱沐阳羡慕死了他这样的状态。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这一回，邱沐阳无奈地问道，“我们能去哪儿呢……”

他知道丁未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问他的，也不是问自己的，这只是一个陈述句，表达他们现在真的无处可去了……

其实他一直在等丁未说一句“我想回家”，这样他就可以骗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在外面生活，而是因为丁未需要回到原来的环境中去。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丁未居然牵起他的手，朝巷子外走去。

他的手凉得像是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鹅卵石，但却意外的柔软，让邱沐阳不敢用力去握，仿佛稍微一用力他就会碎成天边的星辰，飞向遥远的太空。

他跟着丁未穿过了曲城的大街小巷，他发现丁未认路真的很厉害，只走过一遍的地方也不会迷路。

后来他来到了之前逗过猫的公园，意外地没有多做停留，而是继续领着邱沐阳来到了那个老旧的小区。

他停在了徐放家的楼下。

“去这里。”丁未道。

***

-丁未日记·日记只写好的事情-

【日期】2016.10.4 【心情】白色（我的）白色（羊羊的）

门打开了。

大家都来了，我很想念他们。

门关上了。

弹吉他的人知道羊羊的名字。

他给我买了药。

还让我看到了丁来。

第18章 第 18 章

邱沐阳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像所有成绩优异的男孩一样，高傲、自负、不肯认输和低头。

他觉得这次出走就是对于他自尊心的一次自杀——他接受了路人施舍的东西，给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男孩子下跪，现在他正站在老同学的家门口，祈求他收留自己和丁未。

再见到徐放时，他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那人眼里曾经有着的热情似乎已经被外面萧瑟的秋风吹灭，此时时刻像是覆了一层灰烬，毫无光泽可言。

邱沐阳不知道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个人打磨成这样子，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揣摩徐放，他和丁未才是在这短促的洪流里、迅速枯萎的两棵水藻。

“抱歉……我可能没法留你们太久……”

徐放踢开脚边的的瓶瓶罐罐，给自己收拾出一块可以坐下来吸烟的地方，扬扬下巴，让邱沐阳自便。

他的房间堆满了杂物，脏乱又充满异味，就像他现在过得生活一般。

这半个月里，他经历了亲人离世、失业、负债累累……现在他一无所有，过两天连这间被租来的房子，也要被房东给没收了。

他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着，言简意赅地表达着自己的处境，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我真的顾不上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