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川高中(112)
那个地方里有什么?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情牵绊住了你,让你如此流连忘返,以致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有那么重要吗?
李凑对于这个面容模糊的母亲已经没什么记忆了,但他的手还记得,手指一触到琴键,便如同本能地弹奏起来。
李凑不觉得这是个好习惯,就像他一看到钢琴,就会想起妈妈。
她这么优秀,她的阴影笼罩李凑多年,日日不散。李书雁是出类拔萃的大学生,读书时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她在苑川中学读书,李凑也只能在苑川读书,他读书的学校便是母亲读书的学校。
李芳玉把他当成李书雁,希望他和女儿一样优秀,又怕他真的和女儿一样优秀。
李凑停下动作,手指轻轻搭在自己颈间,皮肤上似乎传来很久以前的痛楚,腿上只剩下一道不痛不痒的疤痕,有时他还是会感到一阵阵犹如幻觉的疼痛。
他想起那个疯子狰狞的面孔,掐着他的脖子,最后还是没把他掐死。
她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女儿走后她就疯疯癫癫的。
李凑稍大一点逐渐明白过来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这个母亲非常厌恶。
小学的时候老师请家长来接小孩,那个时候李凑还能梗着脖子大喊:“我没有妈妈!”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年岁渐长,越来越多的人问他「你的爸爸妈妈呢」「你的家长呢?」,有意和无意,李凑连辩解的想法都没了。
他沉默着,然后其他人渐渐明白了,他们用晦暗的,用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他。
没爹没娘的小孩。
李凑一度觉得这个冠在他头上的帽子挺好,至少这样不用参加家长会。
但总是被人反复地提起,将他不愿诉之于口的话题又一次揭开——他有一个扔掉他跑走的妈妈。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真令人厌恶。
无论他怎样不承认终究是无济于事,他挣不开,挣不开身体里流着的血。
李凑和李书雁是很像的。
小时候没长开,尤其如此。
外婆总是把他打扮成女孩来养,又不让他出门,李凑直到六七岁才知道自己是个男孩,知道男孩要担责任,要有勇气——他还要出去上小学,在学校也不能去女生的洗手间。
从那以后,李凑就再没穿过裙子,仍由外婆对他冷嘲热讽,动辄打骂,越来越凶,他也不置一词。
他曾经非常固执地想让自己和李书雁不一样,想剥去她留在他身上的所有痕迹,他讨厌这个抛弃孩子,舍弃母亲的自私女人,甚至恨她。
李凑带着这股恨意茕茕过了许多年,时间过得太久了,仿佛工笔画卷上滴下的一滴清水,情绪恨意如晕开的线条笔迹全部搅合在一起,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晏温翊提到他妈妈,李凑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心头只有一片空落落的茫然。
妈妈,妈妈。
谁是妈妈?他一瞬间想不起来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记恨,愤怒,埋怨,这些原来充斥在他心中的情感统统都不见了,自始自终,他还是在原地打转。
李凑想,他讨厌李芳玉控制他,讨厌李书雁,小时候他将听过故事里的所有反派恶人的脸都换成这两张脸,到现在终于人都死了。他还是不能自由。
他们是亲人。
李凑没法剥离她们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他一直拖着这条不灵活的腿,手指碰上琴键能循环往复地弹一首曲子,他端着这张和李书雁长得相似清秀有些女孩气的脸,就足以说明一切。
时间的推移像逐渐失效的麻药,呈现出越来越剧烈的苦痛,天幕还是黯淡,微弱的月光穿不透阴霾,李凑弹了很久,他颓然垂下手,黑暗中的琴键发出一声惨烈的哀鸣。
男生没走,他在黑暗中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不休息么?”
声音隔得有点远,隐隐发闷。
门没锁,晏温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他房间了。
他靠在琴房的门上,黑暗中,琴凳上一团浓郁的暗影。
李凑说:“不是很困。”
他继而抬手,食指按在一个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轻响,李凑低头,手指轮流划过琴键表面,自言自语:“其实我不会弹琴,只会弹这一首……不,这一小段。”
晏温翊没接话,李凑继续说:“小时候我妈妈教我的,就在这,她每天坐在这弹琴,就弹一首曲子,我比较笨,她教了我很多很多遍,我也只会这么一段。”
“你那个时候很小吧,能记这么多年不错了。”
李凑不作声,听见他平淡地问:“你讨厌你妈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