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39)
这是今天给曹雪嵩配戏的戏班。
天津和北平离的近,但再近也得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周尽欢以前没接触过天津梨园的那些人,这两年来又是避着人走,自然是没人认得他的。倒是有人一眼就认出了郑芯蕾,紧赶着上来鞠躬:“三小姐,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曹老板正默戏呢。”
郑芯蕾看了眼左腕上的手表:“你去忙吧,我自己进去。”
“好嘞。”对方又鞠了个躬退下了。郑芯蕾指了指不远处一扇被竹席子盖着的门,对周尽欢道:“周老板,请吧。”
周尽欢已经明白郑芯蕾要带自己去见谁了。
虽说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看曹雪嵩唱戏,可他万万没想到还能在台下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前辈。他咽了口唾沫,即便知道这样进去不妥,他还是没有犹豫的跟了上去。
走到门前的时候郑芯蕾示意他在外面稍等,那道竹席子就在他眼前掀起又落下,不过没有挡住里面传出来的欢快笑声。
他听着曹吟吟撒娇的叫着“爹爹”,又听郑芯蕾叫了声“姨夫”,便确定了他们的关系了。
曹雪嵩当年退出梨园行的时候尚未娶妻,后来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梨园行的例行聚会外没有再在人前露过脸,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他后来的生活,只听说他的日子过得十分逍遥惬意。没想到啊,他不但有了女儿,还跟郑家成了亲戚,难怪郑芯蕾的成人礼能请得动他出来唱了。
周尽欢局促的站着,自曹吟吟的笑声停止后,他便没有再听到里头有动静了。心里正乱糟糟的想着,就见那道竹席子又在眼前掀开了,一位身着白娘子戏服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曹雪嵩红的时候周尽欢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就在传闻中听过他的容貌和扮相。如今赫然一看,这个人自内而外散发的气韵果然不同于寻常人,就算只是安静的看着自己,都有种无法忽视的沉静与魄力。
最重要的是,那上了妆的眉眼间,仿佛让他看到了爹的影子。
周尽欢的爹曾是戏台上的武生,后来反串开始唱旦角儿。当年他爹唱的最出名的就是白娘子了,也因此这个形象在周尽欢的心里有着无法被取代的深刻。
看着曹雪嵩这一身熟的不能再熟的扮相,那种在期盼中骤然被打回现实的绝望与落差感令他心里一痛,眼眶冷不丁就热了起来。
他不想低头,却不得不把头低下去,紧缩着肩膀站着,像个哑巴似的也不懂打招呼了。
“初次见面,周老板,多谢你救了小女。”曹雪嵩看穿了他的紧张,却不点破,还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温和的笑道:“我这有刚砌好的新岁龙梅,进来坐坐吧。”
周尽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双脚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内堂的椅子上,和曹雪嵩面对面了。
他紧张的连腰痛都顾不上了,整个人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的盯着曹雪嵩胸前的衣带子,要是让蒋文邺看到这一幕准要大呼稀奇了。
丫鬟给他端了杯茶,他双手接过却不敢喝,而是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也不管那茶托是不是烫的,就这么傻乎乎的继续盯着曹雪嵩的衣带子。
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曹雪嵩只好提醒道:“先放下茶吧,当心烫了手。”
周尽欢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不烫的。”
郑芯蕾和曹吟吟都好奇的看着他,不过郑芯蕾不像曹雪嵩那样体贴,直接笑道:“周老板以前好歹也是个角儿,怎么在我姨夫面前紧张成这样?”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周尽欢顿时羞愧的低下头去:“往事不堪回首,三小姐不必再提起了。”
郑芯蕾一愣,收到了曹雪嵩提醒的目光,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不太妥当了,便果断的道歉:“我没有恶意,周老板千万别介怀。我只是觉得你太紧张了,想让你放松一下,这里没有外人的。”
郑芯蕾是真的直爽,周尽欢也明白。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他就是一个顶着旧名号的废人,在曹雪嵩这种高度的前辈面前,他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自卑和彷徨。
这一刻他才开始后悔,他不该进来的,不该为了见一眼还能站在台上唱戏的前辈就不顾一切的跟过来的。
见他难受的说不出话来,曹雪嵩示意郑芯蕾带着曹吟吟先出去。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俩后,曹雪嵩温言道:“听说你今天是来听我的戏的?”
周尽欢把嘴唇都咬出深深的牙印了,他喉咙酸的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点头来当回答。
曹雪嵩又道:“你以前的遭遇我也耳闻过一些,你的嗓子和腰……还未痊愈吗?”
曹雪嵩的辈分和年纪都比他大,照理来说是不必对他这么客气的。不过曹雪嵩性子温和,周尽欢又帮过他侄女和女儿,加之两人同是旦角儿,不免会惺惺相惜,照顾起了对方的情绪。
得了曹雪嵩的提醒,周尽欢才想起腰是比刚才更疼了。他神情晦涩,自嘲般勾了勾嘴角:“劳您惦记了,怕是好不了了。”
曹雪嵩与他是第一次见面,很多话不方便说。于是拐着弯道:“你能不能唱两句来我听听?”
周尽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仓惶的摇着头:“我唱不了了。”
“为什么唱不了?我听你说话挺正常的。”曹雪嵩疑道。
周尽欢抿着嘴唇,纠结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唱的声音不对了。”
“找不着调了?”曹雪嵩坚持问道。
他身为长辈却能表现出这样善意的关怀,即便是初次见面,也让周尽欢的心头生出了真实的暖意来。
自从家变以后,周尽欢便一个人担起了生活的重任,成了周尽欣可以依靠的兄长。但对他而言,却再没有一个长辈可以让他去依靠了。
即便亲如蒋文邺和霍恒,能给他的也只是朋友一般的陪伴和照顾。
他又一次没出息的红了眼眶,却极力弯起嘴角让自己看过去是笑着的:“我也不知道原因,就是唱不对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两行泪,他马上擦去了,又羞愧的道歉。曹雪嵩凝着眉看他,片刻后站了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一瓶棕褐色的药丸递过去:“这瓶是我家祖传的清音丸,我吃了一辈子了,每回嗓子不舒服都很有效。你拿去试试吧,如果吃了见好就再来找我拿。”
周尽欢立刻站起来,拘谨的推辞道:“不行,这是您家里的祖传药,我不能拿。”
他们唱戏的是最看重嗓子的,对于这种开声响声的药或者茶也是各家有各法。除非是亲传的弟子或者嫡亲,否则是绝不会拿出来给旁人用的。
曹雪嵩知道他推辞的理由是什么,不免笑道:“就因为这些不外传的规矩,梨园行几百年来有多少好东西都失传了?傻孩子,拿去吧。若它能治好你的嗓子也算功德一件了。”
曹雪嵩将那瓶清音丸塞进了周尽欢手里,周尽欢还是坚持着不能要,结果被曹雪嵩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问的心肝脾肺肾都发颤了。
“你还这么年轻,难道这辈子真不想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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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恒跨出郑丰的书房门,烦躁的扯了扯领带,叮嘱王永联几句便不再停留,往戏台那边赶去。
他和周尽欢约的是一小时,可郑丰那头老狐狸不好对付,而且一开始开出的条件摆明了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这一谈就谈了两个多小时。
这笔生意关系到他能否在商行与霍丞平起平坐,最重要的是他有没有资本回去悔婚。想到这种种困境,他只得心无旁骛的对付郑丰。
好在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郑丰与他之间又没有过节,在他给出足够丰厚的条件后,郑丰倒也没有真的为难他。
毕竟霍家的根基在北平,天津只是作为运输线的其中一站。就算日后霍恒的运输生意做得好了,对他这个天津商会的会长也没有不良的影响,反而还能让他大捞一笔。
王永联想着刚才霍恒开出的条件就觉得冒险,照这样的算法,前期他们要投入的资金会是现在的一倍之多。他担心这样的合同就算拿回去霍英年也不会同意,但霍恒似乎很有把握,让他回饭店先把头三年的盈亏预估重新算给自己。
霍恒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戏台那边,台上的白娘子已经唱到了最后,台下的座儿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有叫好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