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140)
“走,……依依,我们走……”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争吵十分无稽,有些可笑;无论如何,他与虞涟的对错,又值得什么呢?未来是从这个女孩子开始的;他们的争执永远只会停留在现在,但她可以代替他们去往未来。那时候,再让她来告诉他们,到底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好了——答案是一定有的,可能并不在现在,不在眼前。
他艰难地抱起小女孩,扶着墙慢慢地往前走,促狭地朝她挤挤眼,“……我们不和他玩。”
虞涟望着这个奇怪的、弱小的、自私的、卑鄙的、像男人亦像女人的人。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些人会选择他?他是一个十足的小丑,一个真实的荡妇,一个不完美的受害人。他像一只廉价的瓷瓶,上面遍布着庸俗与经不起考究的破碎裂纹,却用最高级的锔瓷手艺镶嵌在一起。他们骂他、歧视他、同情他再消费他,最后却接纳了他,选择了他。
连这个孩子也……。凌依依趴在他瘦削的肩头,胳膊环抱着凌衍之的脖颈,一双漆黑的、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嵌在圆脸盘上,笔直而专注地迎上虞涟的视线。“呀!”她说,她松开抓着后颈衣衫的手指,往空中挥了挥,又咯咯笑起来,“呀哈哈!”
那笑声像一把刀,重重地刺痛了他,亦是崩断了最后一丝弦,他站在金鳞子的总控台前,将安全级别调至高危状态,按下了密闭隔离阀的按钮。
这是为了挥发性放射性核素的生物危险度等级为1、2、3的工作场合而设置的、防止污染外溢采取的负压气密措施。私人实验室的外门随着指令下达立刻自动封闭,紧接着,三层透明的弧形防护隔离幕墙接连在眼前升起。
所有气闭口开启负压循环,一种单调而轻微的运转和震动声成为铺在耳底的永远也消除不掉的底色。凌依依像小猫竖起耳朵那样,呼地扳直了身子,脸上所有原本的表情都一下子不见了,挣扎着惊恐地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隔离带前面,那透明的、用中空玻璃做出来的隔离气闭门从地竖起来,流畅的弧线形透明表层上显示着复杂的监控波纹图样,仿佛地上长出了牙齿,一层一层地打开脚下的隔板,向里紧逼。
这狭窄与逼仄的玻璃牢笼、周围的色泽以及上面跳动的监控图像都像极了凌依依当初被关着的玻璃缸,因为本质上都是使用同一种防病毒过滤的系统。但对她来说,这场景却不啻于噩梦重演,瞪大了眼睛,紧紧揪住自己的耳朵,突然放声尖叫起来。
凌衍之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虞涟:“你干什么!!快把隔离系统关掉!!她受不了的!!”
“可以。……把她给我。”
“………………你说什么?”
“把她给我。”
“……你疯了?!她就是个孩子!”凌衍之察觉到他神情里的疯狂,紧抱着凌依依不敢撒手,任凭她叫得几乎要刺穿耳膜:“你也看到了!实际上HMLV-2的效用和她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特殊!”
“也许吧,”虞涟缓缓地说,“所以她对你没有什么用……也并不重要。她不是你的孩子,也对研究没有什么影响。更何况……孩子……你不是还有吗?”
他手里握住实验架上的一只玻璃安瓿,往桌子上狠狠一敲——尖锐的豁口像野兽的獠牙那样暴露出来。
“……你在说什么……”凌衍之紧紧贴靠着墙壁支撑着身体,双腿却支撑不住他自己与凌依依的重量,发抖地往下滑倒。这密闭的环境像狭窄的斗兽场,他退到边缘,却无路可退了。
“……你没有发现吗?你在流血。……”对方朝他走过来,声音忽远又忽近;“现在去剖腹移植到人工羊水全循环环境的话,应该还来得及。你靠着这副身子也一定要撑到20周以后……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凌衍之感觉不到,他整个**都是木的,低头看时,发现血迹正从裤管的底部滴落在地上。
“我已经把你要的资料数据上传了实验室终端的服务器。”虞涟平静地说,——他似乎有这样的本事,越是疯狂都盛在眼底,便越是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人,“那么李嘉熙那边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了。我的承诺做到了;接下来,你呢?你是真的像你标榜的那么动机伟大吗,你那些漂亮的动机其实归根究底,不都是为了你腹中这个孩子能存活下去?”
他的影子似乎走到了跟前,像一座山一样覆盖下来,伸出一只手:“把这个女孩交给我,我就解除隔离闸……你就能出去,救你自己的孩子。”
凌衍之紧抱着凌依依,她叫得声嘶力竭,像要把嗓子撕裂崩断。他有些明白她了;她并不是在发疯,而是不想听到那负压仓的风扇声。三层隔离防护玻璃的表面像一个厚厚的酒瓶底。从里向外看去时,一切都像哈哈镜一样变形扭曲。鱼缸里的鱼是不是也这样看我们呢?现在,我们变成鱼缸中的观赏鱼了。
身体因为失血在骤然变冷。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家里,他即便白天也会蜷缩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着,直到气温的变化把手脚变得冰凉冻醒。因为除了这些也实在无别的事可以做,等待像一只宠物得到主人的关怀和临幸。后来有一次,他已经不记得是自己还是樊澍起的意——他们买了一缸金鱼。玻璃鱼缸的表面摸上去也像皮肤那样冰凉,红色的鱼儿在水里摆动着漂亮的尾巴,无辜地睁着那一对儿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樊澍买了一大堆鱼食还有气泵,在出差前还唠唠叨叨地叮嘱他记得再去买水草和卵石。
去呀,睡醒了就去。他这样想。在无人的房间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一切都没有变化。可这一次不同了:再醒来时,有一条鱼突然不见了。也不能说完全地不见;它还残存着半爿肚腹,漂浮在水面。而其他的金鱼们仍然在愉快悠曳,与平常并无不同,依然优雅,依然美丽,它们快活地追逐着一块亮晶晶的鳞片,一只将它吐出来,另一只便吸进嘴里。
这小小的鱼缸密室里发生了一场谋杀,它们共同地吞食了自己的同伴,并且似乎对此全无所知——仍然那么天真无辜,那么可怜地睁着一双双的大眼。
樊澍回来后似乎问过一声——鱼呢?阳台的角落里还堆着鱼食和从未用过的氧气泵,鱼缸却整个消失不见了。死啦,都养死了。凌衍之听见自己轻描淡写地回答。那这些丢掉吧?樊澍问他,还是再买一缸新的?
而现在,就像因果循环终有报应,他自己变成了那条肚腹被咬开的鱼,一点一点地,在鱼缸稀薄的空气中往上漂浮挣扎,试图搞清楚自己被害的原因。他感觉到自己的虚弱、无力。在这密闭的鱼缸当中,他谁也保护不了,谁也拯救不了,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孩子,还是那个孩子;是过去的孩子,还是未来的孩子。他突然明白了那条鱼肚腹会被咬开的原因——它也怀孕了。它那时候就是这样翻仰着向天,看着自己肚腹里的鱼籽像星星一样四周逸散,往水面的天空涌去。
“……你要她做什么?……”凌衍之艰难地说,他失去了充足的底气,软化了句尾像是讨饶,“……她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吗?”虞涟突然笑了,他站在光幕的粒子流里,摇晃着好像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虚影。“我要把她带走。……你们会把她变成实验的小白鼠,就像我当初一样,也就像你当初一样。我们已经这样了,凌衍之,她不能这样,她不能是下一个我们。”
“……没有人那样对她……!……你不能……不能替她决定………”
“我当然能!”他突然拔高了声调,听上去也像是压抑了许久之后爆发出的、尖锐的嘶叫,“连你都可以替她决定,我凭什么不能?她是我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才是唯一的那个能替她做决定的人!”
第91章 血肉相融
一时间,凌衍之甚至分辨不出是疼痛让自己太过麻木、还是这信息的冲击性太过震撼;又或者这个人又陷入了什么狂热的臆想之中,毕竟,他从零星琐碎得知的故事里拼凑出来的虞涟,像是在被自己的爱人送入监狱之后就逐渐走向了极端化,像是把自己变作了一柄钢刀,只留下了锋利的棱角,其他不必要的一切都舍去了。他像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着一个人形、一个自己。这样的人此时说出来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他曾经甚至可以假扮‘圣母’,为了打造一个宗教般的报复的符号;而如果此刻,他兜转回来其实就是真正的‘圣母’,这一切会不会变得荒谬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