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得了一句准话,自觉江朗处境安全,自己往后也不必再被爱意所困,简直浑身轻松,眉头不知不觉就舒展开来。
想来最懂他的还是江石,只有江石!他甚至不需要把话讲明,他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阿蒙处理完伤口回到长安宫,正见林泉出门,目送着他离去,见他步伐轻盈到快要飞起,也跟着长舒一口气。皇帝与将军重归于好,这是中北之福,也对他的美好生活有些象征意义。
他含着笑走入内殿,只见江石用手撑着等身高的青铜烛树,正躬身咳嗽。他想情况不对,别是要乐极生悲,遂快步上前扶住江石:“陛下!”
江石腰上得力,松开烛树颇为正常地直起身子:“送寡人进去。”
阿蒙见他嘴唇之间犹见血色,想起从前皇帝强迫林泉那一回,被咬得直流鲜血,心中一合计,将将把“林将军”三个字说出口,就见怪不怪地收了声。
江石知道阿蒙听了不少的墙根,也觉出口腔里的咸腥气,清楚他是想歪了,但无力理会,也就只瞪他一眼而缄口不言。
阿蒙这时才察觉出江石的心情似乎不妙,心想自己方才是祸从口出了,又不敢再开口,只好是低头尽心尽力做一根拐杖,搀他进去。
江石坐在地图面前的圈椅上,阿蒙将茶杯送到他手中,他深吸一口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蒙被吓得不轻,直起身要找太医,江石抬头,一口鲜血喷在他半张脸上,当即吓得他眼泪汪汪,拔腿就跑。
等到太医来时,江石已被别的小黄门扶到床上躺着,精神十分恍惚,呆滞地望向花纹繁复的殿顶,无意识地用眼光去描绘上头的图案,像画家的笔触扫过大片空白之处,一笔一画皆为自己造梦。
他的眼前出现了林泉,出现了四海版图,出现了太后与江朗,还有晶晶。
他翻身咳嗽,鲜血浸在被单和龙袍的衣袖上。
一帘之隔是头发花白的御医,正为他把脉,那颗头颅像小鸡啄米似的微微向下点,江石看不真切,他的胸腔像被烈火灼烧,他并不想知道自己身患何疾,只想要有人能把他胸中那团火熄灭,他不想再承受痛楚。
“陛下乃是积劳成疾,今日借着怒火中烧发作出来,才会如此难受。微臣这里有个方子,服用下去,好好调养便无大碍。”御医说完便起身告退。
江石呆在床上,满头虚汗,心中只有灼烧感而无痛感,他没想到我,自己正值壮年,却就积劳成疾,想到年幼时向林泉发过的心愿,那四海版图上还未完成的一部分,他痴笑起来。
他不能够再沉迷情爱之中蹉跎时光,要完成合天下,止杀戮的心愿,只能是先荡平列国,他需得加快脚步。
江石在纱罩的龙床上只堪堪歇息一个时辰便起床批阅奏章,他下令封锁今日太医问诊之事,决意不叫朝臣察觉异样,而后就一切如常,一面养病,一面谋划。
太后宫中听见风声,又知长安宫紧急封锁风声,不好随意揣度皇帝的心思,也只好是对此事假作不知,窝在宫中享清福。
一手扶持皇帝多年,太后虽有狼心,却也不愿因这权力,就闹得母子二人生出闲隙,更重要的是,如今江石在林泉的帮衬下收紧大权,她在没有信心能够斗过他们。
明哲保身,太后也需要懂得这个道理。
如江石所愿,林泉此后对他的一切事务都甚少去主动了解,他沉浸在自己勇于冲破束缚的快乐中,一心享受全新的生活。
好在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是永不会变的,江石每日能看到立于下方一如往常的林泉,就已心满意足。
不久后,东齐使团来催江石派皇子入邺城做质子,正在他举棋不定之时,不知为何,江朗竟主动上奏,请他给予自己机会能够为国尽忠。
此举无疑解开江石与他和林泉之间的心结,遂同意下来,继而下旨送他去东齐为质。
林泉听闻此事,单是笑,又欣慰又心疼——欣慰的是江朗小小年纪就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心疼的也是他小小年纪就被卷进政治漩涡,面对其间的尔虞我诈。
在此事上,他并不怀疑江石违背了对他的承诺,因为他们之间需要信任,若无信任,那便连君臣也做不成了。
此后两年,二人虽日日相见,却犹隔天涯,连阿蒙也忍不住叹上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个瓜球知道什么。”
阿蒙转身,见江石泰然自若地靠在圈椅之中,手中拿着一本前线快马送来的急报:“为了我中北能进取,何人不可舍?”他合上奏章,长舒一口气,想着新晋的小将又在前线打了胜仗,心情自然是无限喜悦。
阿蒙接过宫人端来的汤药,毕恭毕敬地送到江石手上,自从他与林泉一刀两断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只靠这一味汤药滋养,哪里有而立之人正常的生机与活力。
“陛下,先用药吧。”
江石接过碗,一饮而尽,只微微一皱眉,便恢复如常。阿蒙看得越发难受,江石原本是怕苦怕累的娇惯性子,自从离了林泉,竟如一夜长大一般,能够对苦与痛甘之如饴。
正因如此,他这些年对于开疆拓土的欲望是更加强烈了,也许他已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会如盛放的芍药那般在最热烈灿烂时衰败,所以急于去完成年幼时许下的宏愿。
“阿蒙,你为何老耷拉着脸?”江石明知故问。
阿蒙知道他对自己情深意重,把自己当作玩伴而非下人,在该要交心之时,他便敢大胆的撅起嘴,撒个娇:“阿蒙为皇上不值。”
江石把碗放在书案上,起身望着眼前那张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的版图,自然而然地严肃起来:“合天下,止杀戮,乃寡人一生之愿,如今临门一脚了,怎可再为儿女情长所耽搁?”
阿蒙抹了抹眼泪:“奴婢恳请陛下,不要再称呼自己为寡人了。”江石一向称朕,自从林泉走后,他就自称寡人,时日一场,连他自己都已忘记,怎么他就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阿蒙平日听在耳里,为他疼在心里,近来太医又嘱咐江石不可太过劳累,阿蒙见他今日如此,便再也忍不住了。
“好阿蒙,难道寡人不称寡人,将军就能回到我身边吗?”江石顿了顿,把阿蒙从地上拉起:“寡人明白你的心意,谢谢你。”
阿蒙想要止住眼泪,却忍不住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只觉自古那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江石以前再有雷霆霹雳的手段,施展前总要掂量掂量林泉的想法,而后没了林泉绊住他的手脚,他做事决断便更加坚定了,倒是好事一桩。
既然他们都能接受彩云散,琉璃脆,那自己一个局外人,又何必不肯走出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一直在旅游,把小时候想要去的城市走了一遍,又有了一些灵感,但一直处于整理阶段,前天被基友电话催更,又拖拖拉拉两天才写出这一章来,实在抱歉。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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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这一节,阿蒙全身心就充满了干劲,全然将皇帝与将军的爱恨情仇抛之脑后了。江石察言观色的功力算起来在这宫中是能够拔得头筹的水平,如今见阿蒙这般时好时坏的小孩脾气,倒忙里偷闲地替他忧心起来——脸上藏不住事,若是自己往后不在宫中,那他该如何自处呢?
阿蒙被江石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是垂着头侧过去问:“陛下,您想什么呢?”
江石被问得对他粲然一笑,只道阿蒙对待自己倒称得上情深义重,但终究是主仆有别,他知道得太多,若是想保住自己这些年来的诸多秘密,倒要好好地利用这一点情义。江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说新进的小将行军打仗颇有将军之风。”话锋一转,又回到林泉身上。
“陛下还没见过呢。”阿蒙接过宫人送来的热茶为江石斟上:“这小将军叫林微,和咱们林将军同宗,是从兴安岭调来的。”阿蒙对此事知道地清楚,全因从前去上将军府替江石传话时遇上林泉教导林微,有这一面之缘可供追溯。
江石一听此人与林泉沾亲带故,立时福至心灵地哦上一声,似乎这林微一身本领全仰赖他有林泉这么一个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