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鸣还未正经工作过,不知柴米油盐贵,出手自然阔绰。周世襄在楼上看见严昭,忽地心头一动,叫人下去将他叫来。严昭进入包厢,立刻行了军礼:“学生严昭,见过长官。”
桌上的酒菜都已上齐,趁着客人还没来,周世襄点燃雪茄,大过烟瘾。见严昭来了,他面上一笑:“不必拘礼。”说着就伸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
严昭不明白他叫自己的意思,只说:“我是同少爷一齐来的,不能陪你喝酒。”带着解释的意思,像是怕他误会。
周世襄听得将烟辗熄,抬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样的穿着合身的西服西裤,也是一位少爷样,遂简单明了地答:“无妨。你只需回答我,陪同林鹤鸣来这里的是谁?”他很有兴趣。
严昭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位,周世襄又说:“搂着脖子那个。”
“钟蜀珩钟少爷。”
钟少爷人如其名,是四川人,生得俊美无暇,如一块美玉。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每日出门都是要喷他那瓶两百出头的法郎买来的香水。所以沪上有话说,钟少爷是一枝花,所到之处,皆有余香。
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一下,先是点头,旋即笑了笑,说:“听话。”然后从桌边拿起雪茄,俯身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起身走出包厢,向三楼走廊尽头走去。严昭看出他动作里的迟疑,自己的思绪和反应也跟着降慢,先是一怔,再是脸上一红,最后忍不住轻轻笑出一声。待他抬头,眼前的人已不见了。
严昭循着他的脚步跟上三楼,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楼下,林鹤鸣被钟蜀珩抓了壮丁,一定要他去示范在国外是怎样跳舞的,林鹤鸣生得高大,手脚并不很协调,在毕业舞会上还被同窗的法兰西姑娘调侃过‘跳舞时他的脚像刚从海里上岸的小美人鱼’,于是万分推拒,直说:“我真不会跳!”
钟蜀珩不信,拉着他去舞池里,找到同行的一位电影明星顾小姐做他的舞伴。两人被众人推搡着上了“战场”,林鹤鸣先是深深一鞠躬,再伸出手,说:“请密斯顾赏脸,共舞一曲。”
顾小姐大名叫做顾荷,年纪不大,生得标志大气,巴掌脸桃花眼,一头大波浪的长发,身材丰腴,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因此被粉丝追捧为“人间富贵花”。在场的人许多都看过她的电影。
与她搭戏的男主角们大多长得俊美,但在她看来,却都像是比照着某一标准挑选出的商品,不如林鹤鸣有记忆点。毕竟在拍画报时,不会有化妆师要特意的去给男模特鼻梁上点一颗朱砂痣。
她低头浅笑,将手搭上去,两人搂在一起,她周身的香水味立刻将林鹤鸣包围了。
林鹤鸣无意去嗅,却觉得这位大明星与钟蜀珩是一样的,喷的香水都让人觉得他们很sexy.他将手放在顾荷晚礼服包住的腰上,身体也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还是说:“密斯顾,我不会跳舞,请你多担待。”
顾荷出道早,在各式各样的应酬酒会上,多有男人对她毛手毛脚,因此她对林鹤鸣这一举动很有好感,乐意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我不担待呢?”
“我的皮鞋是可以踩的。”林鹤鸣低低地说。
顾荷听明白他的意思,认为他绅士极了,不知不觉地心跳也变得有些快。她饮了酒,灯光映射下头仿佛开始发昏,于是她抓住机会,自然而然地将头脸靠在林鹤鸣的肩膀上。二人的身体仍然保持着距离,她侧过头,在林鹤鸣耳边轻声道:“这样好了,你踩我一下,等散场你送我回家,我也踩回去好啦。”
这一口柔情万分的吴侬软语却让林鹤鸣犯了难。他虽生长在沪城,但父母皆是北平人,因公来的沪上,家里的仆人使女也全是北方人,是故他全然听不懂吴语。便自己猜测她说了什么,回了一句:“这样不大好。”
顾荷只当他不开窍,便不多言语,继续倚着他跳。这样沉默下来,林鹤鸣认为他们之间的气氛松快了许多,顾荷却觉得这样是与他产生了暧昧地关系。二人一支舞跳得很合拍,没有踩脚也没有跳错拍子。钟蜀珩坐在一旁看着林鹤鸣并不熟练的舞步,心中万幸他说的不会还不至于到磕磕绊绊的程度,否则自己今天就造了大孽,让这二人双双丢脸。
一曲舞毕,厅中换上一曲欢快的音乐。林鹤鸣活动后背心有些发热,便坐回钟蜀珩身边,拉开领带脱下西装,对他说:“你这闹腾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像是小媳妇儿的埋怨。
“也就你在,我才闹腾一下子。”钟蜀珩的话说得诚恳,让林鹤鸣几乎不好再教育他。他们虽不住在同一个地界,但因家庭背景相似,父辈间多有往来,所以他们从小上私塾到高中都是同窗。林鹤鸣性格宽厚,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好,只有他,才能容得了钟蜀珩这样的性子。
林鹤鸣听到他这样真情实感的话,攥起酒杯就笑了:“那你真给我面子。”
钟蜀珩并不认为他在说反话,反而凑过去,问:“刚才你与大明星说了什么?”
林鹤鸣斜眼瞥他,只道他不会喜欢人家吧,于是隐去顾荷将脸靠在他肩上那部分,下意识地用手拍去残留在肩上的蜜粉,说:“她说吴语,我是听不懂的。”
钟蜀珩套不出话来,彻底对他失望了,简直想要揪着他的领子问“那你告诉我,你能明白什么!”当然,他没有这样的胆量,林鹤鸣当街枪毙杀手的事足以让他生出一点点敬畏之心。是故他只是给林鹤鸣满上一杯酒,说:“等你去大学里教书了,多跟语言学的教授们请教请教。”
林鹤鸣被气得闭眼,懒怠和他争论:“哈儿,语言学教授不是钻研吴语的。”
“我不管,你连法语都学会了,还怕学不会吴语吗?”钟蜀珩蛮不讲理。
林鹤鸣鲜少喝酒,今日开了戒,起先喝了七八杯,啤的白的洋的混着来;后来又跳了舞,一活动起来出汗发热,人就开始困了。也不管钟蜀珩非要他学会吴语做什么,环抱着双臂就躺在沙发上做出准备睡觉的样子。
钟蜀珩见状,趴在他肩膀上,问:“要不我先叫人送你回去?”
“行啊。”林鹤鸣昏昏欲睡:“叫小昭哥。”
钟蜀珩环顾四周,灯红酒绿里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全然瞧不见严昭的影子。大堂经理一直挂着他们这一片,见他招手,也许是需要帮忙,就放下手里的事走了过去。
“见到严昭了吗?”钟蜀珩问。在林鹤鸣未归国前,严昭常陪同林家人来此应酬,这大堂经理与他是相识的,问他应当会有消息。
经理是个中年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穿着规矩的西服,举手投足间有几分沪上老克勒的味道。听他问话,不卑不亢地躬身侧着脸回他:“先前周长官把他叫去了。”
钟蜀珩心想,都是林家的人,便说:“你去把他俩叫来,就说是送他家少爷回去。”
林鹤鸣隐隐约约听见“周长官”这三个字,自觉脑子清醒几分,没有立刻睡过去,只合上眼等他们来送自己。他现在手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经理去二楼包厢一看,屋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连忙下楼去回话,说:“钟少爷,楼上没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进林鹤鸣耳朵里。
他气息一窒,立刻醒了酒。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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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
周世襄腿长步大,走得很快,等严昭进门时,他已经一手拿着烟,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像一只慵懒优雅的远东豹,欣赏猎物步履匆匆自投罗网而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他记得清楚,自己是十七岁前跟的林督理,到今年为止整13年。他是有本事的人,所以被人抬举,林督理要为儿子造一把趁手的枪,所以将严昭送到他麾下雕琢打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周世襄恐惧一切形式的父子关系,是故严昭见到他时,不必叫他师傅,只需敬礼以示尊重。
严昭的服从性是与生俱来的,这让他在拜师学艺的过程中,与周世襄建立起相当愉快而亲密的关系。不过他并不得意忘形,反而时刻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在大多数时候,他需要扮演的角色是周世襄手里的一把枪,并不需要具有人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