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番外(58)
往常这种时候,对方都会拽着他的袖子,黏黏糊糊地撒上好一会儿的娇,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楚韶只是呆滞地答了声“好”,便任凭他推门去了。
两人在书房的暗室相见,甫一见面,他便发现桑柘是漏夜来的,连伞都没撑,整个人瑟瑟发抖,都湿透了:“阿柘,这么急,发生什么了?”
还不等他说完,桑柘便举双手跪了下去,他手中托着一个白色的小锦囊,什么图案都没有,只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桑柘冻得发抖,声音也是抖的:“殿下,今日夜里云川自春风楼得了这样东西,半分都不敢耽搁,便嘱托我送来了!还请殿下过目。”
风歇心头一跳,伸手取了那个锦囊,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如此跑一趟……”
锦囊中只有一张浮浪笺,风歇仔细地展开,刚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那信笺之上写的,分明是他费尽心血列出的改革条例!
这还不算什么,更为可怕的是,信笺的落款之日,是元月二日!
元月二日……他的条例在上元节当天才公之于众,为防有人做手脚,之前周密得很,一条都没有外泄。那么是谁,在距离上元节还有十几日的时候,写下了这封信函?
桑柘脸色难看地继续说道:“殿下,倾元改革处处受阻,安知是不是这密报之过!中阳贵族提前将手下的田地贩得一干二净,‘黑金’商人也倒了最后一笔价,腾空了黑金的库存,反而使得边疆物价涨得吓人,一时民怨充野。之前我们还以为是改革太过激进之过,现如今看来,看来……”
他激动得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殿下,云川已经叫人去密查锦囊中的香料了,想必过几日必能寻到源头……可最要紧的是,政令只有你、我、云川三人通晓,若流传出去,保不准……太子府,便有细作!”
细作?会是谁?
太子府中众人皆是知根知底的,最少的也跟了他近十年,若是有一点疑虑,他都不会如此放心。平日里能接触到他书房的人,除了楚韶,便是秦木、妙儿,还有几个洒扫的小侍女,大部分都不识字。想到这其中居然被无声无息地安插了一个细作,他连日来的烦恼腾漫而上,只觉得如鲠在喉。
“先看云川查那香料的结果,”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此事我会留心的,在有十足证据之前……不要自乱阵脚,外泄又如何,这改革势在必行,我们照样能够做得漂亮。”
*
戚琅举着烛台从长长的密道一路穿行,近日杂事太多,他来寻卫叔卿几乎已经不叫人通报了。
倾元改革尚未开始,楚韶便遇刺,倒是大大地分了风歇的心力,但即便如此,居然还是没能阻拦他变法的决心。今日他来,便是要与卫叔卿讨论风歇近日的对策的。
出乎意料的是,在密道通往卫府供奉堂下那个密室的门前,他居然听到了声音。
这密道……卫叔卿居然还有别的客人!
戚琅刚刚伸手,打算叩几下门,便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连忙吹熄了蜡烛,取下了密道门上的暗孔。卫叔卿想是听见了声音,朝他看了一眼,却不动声色,没有示意他出去,便是默许了他的观察。
背对着他站着的那个人披了十分低调的黑色斗篷,兜头盖脸地把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就算是走在大街上,估计都不会有人认出此人是谁。
卫叔卿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坐在长椅上没有说话,良久才叹了一声:“……说要收手,谈何容易啊。”
那黑衣人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此事疑点太多,若如此不管不顾,我与他们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可事已至此,要怎么收手呢?”卫叔卿故作为难地起了身,“皇上残暴无道,中阳贵族不满岂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皇城守备森严,玄剑大营是唯一的兵力,只要不出兵,便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那人急急道,“余下的事,都可以再议……”
戚琅心中纳罕,卫叔卿既把人带到了密室中来,摆明是信任的,可他说“唯一的兵力”,显然不知北山海之事,卫叔卿未把此事和盘托出,不知是因为……
那人接口道:“反正皇城的兵符在我手中,不会有什么事的。”
皇城的兵符……在他手中?
戚琅心中大骇,只见卫叔卿朝这边看了一眼,露出了些狡黠的笑意。他凑近了那黑衣人,不知说了什么,黑衣人便乖乖地把兜帽摘了下来,就在他回身将手上的斗篷随意丢下时,戚琅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竟是……楚韶的脸!
楚韶第一次见到卫叔卿,也是九岁那年。
那神仙一样的哥哥摸过他的头后便走了,皇上再次召他,说的都是些琐事,譬如为他赏了府邸、拨了几个女官,又许他与中阳贵族子弟一同练武、读书。他懵懵懂懂地谢过恩之后,便离开了,在升龙殿到宫门那条积了雪的、长长的道路上,他遇见了一个约莫有四五十岁的伯父。
雪积得很厚,身后的女官为他撑着伞,任凭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小心撞到了那个伯父的身上。那伯父似乎也是好脾气,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头,向他身后的女官道:“这孩子从前没见过,是哪位大人之子?”
女官恭敬地回:“回卫公,这是烈王世子,刚被皇上接进宫来的。”
那伯父的眼神本是温和的,听了这话却突然变了,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烈王和楚溪郡主的孩子啊……”
他低笑一声,对他道:“你叫什么?”
楚韶便依着老实答道:“楚韶,韶是韶华的韶。”
卫叔卿露出一个带了些嘲讽的微笑:“阿韶……我是你父亲的兄弟,你下次见了我,便叫我伯父罢。”
“真的吗,”楚韶很开心地冲他笑,露出两个小梨涡,“那伯父会来找我玩吗?”
刚说完,他便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妥,于是很快地敛了笑容,抿着嘴,又装出从前那般冷漠的情态来:“是……我知道了。”
两人自然不能大大方方的见面,某日他又在教武场练了一天的武,傍晚回府时,却被身边的女官引到了一个偏僻的酒楼。卫叔卿坐在雅间当中,手里提着一壶酒,温和地冲他道:“孩子,来,和我一起为你父亲敬一杯酒罢。”
那日从这位“伯父”的口中,他得知了许多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当年倾元皇帝风禹并非先帝属意的储君人选,在想方设法夺嫡的过程中利用了许多许多的人。
其一,便是如今被追封为“春华夫人”的老烈王长女楚秋,也是他母亲的姐姐。
老烈王无子,长女对当时的六皇子风禹一见钟情,便使得他不得不倾尽全力帮助风禹上位。然而在风禹受命登临皇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秘密地处置了春华夫人。
其二,便是他的父母,烈王夫妇了。
她的母亲楚溪是春华夫人的亲妹妹,与当初的上将军沈望情投意合,老烈王便顺便将这个爵位也留给了自己的女婿。在风禹与其他皇子斗得死去活来的日子,沈望手握的兵权、以及积威多年的亲王头衔,帮了他不少的忙。
卫叔卿还感慨,当初风禹与他、与戚昭、与周盛千、与沈望,都是拜把子的过命兄弟,只是权势太过灼人,渐渐将当初的情谊抹杀殆尽……随着皇帝登基,收归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权力,当年潦倒时的生死之交,如今却成了心病。
周盛千自年轻之时便心直口快,总以为凭借着当初情谊,便可不管不顾地死谏,最后只得用自尽保全满门上下。沈望自觉功高震主,早早地便请旨离开中阳,远居东方入云,多年未曾回朝。
可当初登基时助力风禹的沈氏、楚氏私兵,不会听从旁姓的调遣。春华夫人早死,在日益浓重的疑心之下,风禹终究是对这位从小随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下了手。
连罪名都没安,一场战役,等不来援兵,自然只能等死。
烈王死去之后,皇帝还要假惺惺地安抚他的家人。
听闻皇帝本也不想留楚韶的性命,只是当初对春华夫人情深,加之春华夫人的妹妹、烈王妃临终前的遗言,念及他年少不懂事,才把他接进了皇宫。